年10月10日(农历九月初一),弘一法师即将入灭。   福建泉州温陵养老院晚晴室,弘一法师安详地坐在桌前,往事尘缘,于万籁俱寂中,浮光掠影般进入脑海……坐之前,轻轻摇动藤椅

  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年生于天津一富裕人家——父亲是天津有名的银行家。

  李叔同的母亲是五姨太,李叔同本人则是父亲的晚来子——他出生时,父亲已72岁。父亲不久病重,接着病故。此间曾延请僧人到家诵经,4岁的李叔同亲见僧人举止,并细听敲木鱼、诵经之声。这是他最早与佛教的接触。

  李叔同自幼好学,从天津名士赵幼梅学词,从篆刻家唐敬岩学篆刻,深得真传。年轻时,李叔同陪母亲到达上海,遍交文坛俊杰。他参加上海沪学会征文,名字屡列第一,一时名噪文坛,“二十文章惊海内”。他还自刊《李庐印谱》,出版《李庐诗钟》,排练京剧与新剧,在书画戏剧等方面展现其超人的才华。

  从事艺文活动的同时,李叔同还“认认真真”地过了一段公子哥儿的生活,流连于风月场中,与歌女艺伎过从甚密。对于此段经历,有人分析,当时国事萎靡,李叔同本人无所事事,再兼其经济宽裕,结交的多是当时的风流名士,所以,寄情声色就在所难免了。李叔同办事向来非常认真,他一旦要做“翩翩公子”,便一定要做得彻底。

  年,李叔同的母亲去世。安葬母亲后,李叔同决定东渡日本留学。此时,李叔同心境已大变,临行前写诗: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凇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到达日本,李叔同看到明治维新的文化,对西洋文明产生浓厚的兴趣。于是,他又“认认真真”地做起留学生,其打扮装束也入乡随俗,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看不出他是一个中国留学生。他发起成立了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在《茶花女》演出中自扮茶花女,其演技受到日本戏剧界的盛赞,松居松翁在文中称赞:“中国的俳优,使我佩服的便是李叔同君。……尤其是李君的优美婉丽,决非日本的俳优所能比拟。”李叔同又在《黑奴吁天录》中扮演主角,同样引起轰动。他还编辑了中国第一份音乐杂志……

  回国后,李叔同于年受聘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后改名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教授图画、音乐。李叔同又“认认真真”地做起了教师。他与同事夏丏尊相交甚密,他的学问品德深深地吸引了学生们,教出了丰子恺、潘天寿、曹聚仁、刘质平等许多杰出的人才。

李叔同出家前与弟子刘质平(左)、丰子恺(右)合影留念年,弘一法师和弟子在衢州祥符禅寺

  年,夏丏尊推荐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引起李叔同的兴趣,决心一试。年新旧年之交,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断食20余天,不久发心食素,研读佛经。他从佛教中找到了一直在找的人生归宿,于是抛开俗念,于年正式剃度出家,法号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初修净土宗,后来又修律宗。律宗非常讲究戒律,一举一动都有规矩,严格认真到极点,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除需做到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无妄语、不饮酒、不打扮、不娱乐等戒律外,还需遵守“非时食”的戒律,即:每天只能吃两次饭,早晨6点钟左右吃一次,中午11点左右吃一次。由于戒律太严格,数百年来,无人能修律宗,以致传统断绝。而弘一法师以坚毅的意志,“发愿毕生精研戒法,几无日不在律藏中探讨精微,发扬广大,为元明清余年来律宗复兴之祖”。律宗因此再次复兴,弘一法师被公认为“南山律第十一代宗师”。他也被公认为“在中国僧侣中可说是持戒第一”。

  出家后,弘一法师一方面大力弘扬佛法,得无量功德;另一方面,仍以其自身的品德修养及人格力量,影响教化着无数的世人。丰子恺回忆:“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说:‘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钱君匋第一次见到弘一法师时,“见一位和尚站在办公室门口,门正好成了框子,把他嵌在中间。他高约一米七,穿着宽松的海青,面形清矍,神情持重,虽然在微笑,却有一种自然的威仪,把身体也衬托得很高。目光滢澈,那是净化后的秋水澄潭一眼到底,毫无矫饰。上唇下巴有点髭须,异常地率直可亲。五十出头,并不算老。我见到他以后的虔敬,不亚于见到祖父一样,一阵清凉之气从我脊梁上向全身扩散开来,人世间一切俗质伪饰,在一刹那间都卸净了。”两人吃饭时:“餐桌上几样素菜,干净爽口。我悄悄注意,弘公只吃两样:白菜、萝卜,对别的菜不伸筷子。……餐毕,弘公退入夏寓的客房。大家都依依不舍,异常黯然。这种情绪也感染了我这样的俗人,弘公这样自苦,在他是求仁得仁,而我总以为他老人家应当吃得好一些,把身体搞好,多活几年,多留下一些艺术品。对他的出家,我非常惋惜。弘公是绝顶聪明的人,当然看出了大家的想法,他异常平淡地说:‘历经百劫,故人犹健,茫茫人世,不必苛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当作如是观。善自珍重,阿弥陀佛’。”

  关于弘一大师,还有许多回忆。叶圣陶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决定不坐人力车,弘一法师拔脚就走,我开始惊异他步履的轻捷。他的脚是赤着的,穿一双布缕缠成的行脚鞋。这是独特健康的象征啊,同行的一群人哪里有第二双这样的脚。……似乎他的心非常之安,躁忿全消,到处自得;似乎他以为这世间十分平和,十分宁静,自己处身其间,甚而至于会把它淡忘。这因为他把所谓万象万事划开了一部分,而生活在留着的一部分内之故。”

  在世人眼里,弘一法师成为一种传奇。

人间事未了

  刘质平回忆自己的老师说:“师入山初期,念佛诵经,中期宣讲律学,晚期从事著述,对于佛学上之贡献甚大。出家25年,不收徒众,不主寺刹,云游各处,随缘而止。”在这个过程中,弘一法师却也并非一下子完全悟透生命的究竟,他也是在“苦”与“病”等多重人生磨难中不断反省,最后达到涅槃的。诸多磨难中,最严峻的当数出家后的三次大病。

  第一次大病是在年。这年春天,弘一法师病在法界寺,全身热如火焚。他虔诚背诵《行愿品偈赞》,略无间断,体内渐生清凉之气。按照他自己的话讲,便是:“一心生西,境界廓然,正不知有山河大地,有物我也。”如此修持,病将去矣。谁知刚有好转的迹象,外界便来干扰。甬僧安心头陀,不知出于什么考虑,非要弘一马上去西安宣扬佛法。弘一开始没有答应,安心便跪下强请,并提出“筹济陕灾”等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定要法师前往,激烈程度“无异绑架”。弘一法师最后答应了,但他无法保证自己能病体痊愈,所以此次远行,颇有舍身献法之意。于是,他立下遗嘱,其中一条是:“弘一谢世后,凡寄存法界寺之佛典及佛像,皆赠予徐安夫居士;其余之物皆交法界寺库房。”此后,弘一法师便以病弱之躯,开始其远途跋涉之旅。他与安心头陀一起搭上轮船,面对滔滔江水,心中不免凄凉。所幸的是,刘质平及时赶到,设法救回,将弘一法师从轮船的三楼背了下来。此番感受颇深,死里得生,弘一法师悲从中来,与学生抱头痛哭。此诚少见。

  第二次大病是在年年底到年年初。弘一法师在乡间讲经,居住条件极差,“黑暗污浊”,受病菌感染,发高烧,神智昏迷,“复起皮肤外症极重”。这次大病,为弘一法师生平所未经过。事后,弘一法师致书夏丏尊、念西、丰德、刘质平等人,告知得病经过。其中,在给念西、丰德的信中这样写道:“此次大病,实由宿业所致。初起时,内外症并发。内发大热,外发极速之疔毒。仅一日许,下臂已溃坏十之五六,尽是脓血。然又发展至上臂,渐次溃坏,势殆不可止。不数日脚面上又生极大之冲天疔。足腿尽肿,势更凶恶,观者皆为寒心。因此二症,若有一种,即可丧失性命,何况并发,又何况兼发大热,神智昏迷,故其中数日已有危险之状。朽人亦放下一切,专意求生西方。乃于是时忽有友人等发心为朽人诵经忏悔,至诚礼诵,昼夜精勤。……以极诚恳之心,诵经数日,遂得大大之灵感。竟能起死回生,化险为夷。臂上已不发展。脚上疮口不破,由旁边脚趾缝流脓水一大碗余。至今饮食如常,臂上虽未痊愈,脚疮仅有少许肿处,可以勉强步行,实为大幸。二三日后,拟往厦门请外科医生疗治臂患,令其速愈。……”此次大病,对弘一法师是又一大考验。他的态度显然比上一次还要超脱。广洽法师前去探望,见弘一法师重病中仍视若无事,工作如故。弘一法师还对广洽法师如是说:“你不要问我病好没有,你要问我有念佛没有念佛?这是南山律师的警策,向后当拒绝一切,闭户编述南山律书,以至成功。”依弘一法师本意,并不打算请人医治,但因为著作尚未完成,人间事尚未了,因此才乐于医治。

弘一法师与在家好友合影。后排右一为马一浮,前排右一为弘一法师

  卧病草庵,弘一法师曾交付侍者传贯一份遗嘱。传贯在《随侍音公日记》中这样写道:“师当大病中,曾付遗嘱一纸予贯云:‘命终前请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终后勿动身体,锁门历8小时。8小时后,万不可擦身体洗面。即以随身所著之衣,外裹破夹被,卷好,送往楼后之山凹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万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简单,必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演音启。”

  此次病中还有一事。有一天,在自己所居住的草庵附近,弘一法师发现四匣养蜂因误食山中毒花,一匣竟有百数死去。弘一法师因此发慈悲心,与诸师行施食法,超度亡蜂。

  在不断的修炼中,弘一法师具有了大慈悲、大惭愧。

  什么是大惭愧?这可从弘一法师的这段文字中得到解释:“我那一回大病,在草庵住了一个多月。摆在病床上的钟,是以草庵的钟为标准的。而草庵的钟,总比一般的钟要慢半点。我以后虽然移到南普陀,但我的钟还是那个样子,比平常的钟慢两刻,所以‘草庵钟’就成了一个名词了。这件事由别人看来,也许以为是很好笑的吧!但我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我看到这个钟,就想到我在草庵生大病的情形了,往往使我发大惭愧,惭愧我德薄业重。我要自己时时发大惭愧,我总是故意地把钟改慢两刻,照草庵那钟的样子,不止当时如此,到现在还是如此,而且愿尽形寿,常常如此。”

弘一法师圆寂时的房屋——泉州温陵养老院晚晴室悲欣交集

  年,弘一法师63岁时患上第三次大病。此次情形却与前两次不同,他终于功德圆满,可以安心地离开人世了,因此谢绝医药,有条不紊地做最后的交代,以了却尘缘。

  5月1日,他首先致书弟子龚天发(胜信),作最后的训言,内容为:“胜信居士,与朽人同住一载。窃谓居士曾受不邪淫、不饮酒戒,今后当尽力护持。若犯此戒,非余之弟子也。余将西归矣,书此以为最后之训。壬午五月一日,晚晴弘一。”

  6月,福州罗铿端、陈士牧居士倡议修建怡山长庆寺(即西禅寺)放生池,将修建事迹写成草稿寄给弘一法师,请他撰写碑记。弘一法师润色加工草稿,并书写刊石,以表示对“放生”善举的支持。这是他最后的遗作。

  8月15日,弘一法师还在养老院讲《八大人觉经》以及《净土法要》。8月23日上午,弘一法师为转道、转逢二老书写大柱联,下午就发起了高烧,但不顾病体,为晋江中学学生书写百余幅中堂。

  28日下午,自写三纸遗嘱。其中一纸交给温陵养老院,作四点请求:“一、请董事会修台(就是将过化亭部分破损的地方修复)。二、请董事会对老人开示净土法门。三、请董事会议定:住院老人至80岁,应举为名誉董事,不负责任。四、请董事会审定湘籍老人,因已衰老,自己虽乐为助理治圃责任,应改为庶务,以减轻其负担。”二纸付妙莲,内容为:“余于未命终前、临命终时、既命终后,皆托妙莲师一人负责,他人无论何人,皆不得干预。”他在纸上盖上私印,并叮嘱妙莲,谢绝一切吊问。

弘一法师涅磐瑞相九月一日,书写“悲欣交集”四字,交给侍者妙莲,作为最后的绝笔。

  九月初四日晚上8时,弘一法师在温陵养老院晚晴室圆寂,右肋而卧,神态甚是安详,令人不胜景仰。

  临终前,弘一法师还将两封事先写好的遗书托妙莲转付性愿法师及性老法师。并将《遗书》附录“遗偈”二首,分别致生平友好夏丏尊及弟子刘质平。遗偈是十几天之前就写好的,除开头称呼不一样外,内容一致:“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弘一法师微笑着走上西天之路。

摘自《文化名人的最后时光》

张建安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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