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

弘一法师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农历九月初四(年10年2日)是弘一大师(李叔同)圆寂纪念日

加诸于李叔同身上的标签和头衔有很多:

文学上,他是享誉国际的词作家,一曲《送别》传颂至今

音乐上,他被誉为中国近现代音乐启蒙者,第一个用五线谱作曲的中国人

绘画上,他堪称中国现代美术之先驱,是中国油画之鼻祖

戏剧上,他是中国话剧艺术的奠基人

书法上,他是近代著名书法家

篆刻上,他是西泠印社的早期成员,领风气之先

教育上,他桃李满天下,培养出丰子恺、潘天寿、刘质平等大批著名艺术家

佛学上,他被尊为律宗第十一代祖师。

他在哲学、法学、汉字学、社会学、广告学、出版学、环境学……均有创造性贡献。

他开创了中国无数个第一,在从事的每一个领域都做到了极致。此外,他还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在中国近代化历程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做什么像什么,一生做到极致。

01

老夫少妻,麒麟才子

年,李叔同出生在天津一个巨富之家,其父李世珍是同治年间的进士,曾官吏部主事,后辞官承父业而为津门巨富。

毫不夸张地说,李叔同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公子。

他父亲去世时,晚清重臣李鸿章不但登门祭拜,而且亲自为丧仪“点主”,李家的声望在此达到巅峰。时年,李叔同年仅5岁。

他的母亲王氏是家中的三房姨太,十九岁生下他时,父亲已经六十八岁。

李氏家门显赫,子息却不旺。长子早夭,二子李文熙又体弱多病,老来得了李叔同这个幼子,自然视若珍宝。

李叔同童年就展现出惊人的聪慧,尚在学舌之际,就能跟着老父亲摇头晃脑地背诵对联。

他六岁启蒙,十岁熟读诗书,十三岁学训诂书法,“年十三,辄以篆刻和书法名于乡。”

十五岁就诵出“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这样的绝句。

少年李叔同

和历史上的许多大才一样,李叔同出生时也有“祥瑞”:他降生之日,有喜鹊口衔松枝送至产房内,大家都认为这是佛赐福兆。后来,李叔同将这根松枝携带在身边,终生不离。

与佛的结缘,也许从出生之日就开始了。

李叔同的父母家人都笃信佛教,老父亲在他5岁那年病重,延请高僧诵经,在《往生咒》的诵声中溘然长逝。

按照传统习俗,灵柩在家中停了七天,丧事办得极隆,请来大批和尚日夜超度。那时的李叔同太小,不懂得亲人离丧之痛,只有那空寂悠远的佛音在他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

在那以后,李叔同就常在家与三弟一起学僧人作法,“两个人都用夹被或床罩当袈裟,在屋里或炕上念佛玩”。

02

她是娼伶,也是知己

他生活优渥,自幼天才,但也有因大家族而生的苦闷。父亲早逝,母亲是个偏房,身为庶子的李叔同在大宅院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年方17的二哥李文熙必须要挑起家族生意的重担,而年幼的李叔同,则被寄予了光耀门楣的期许。

李叔同的母亲只是一个三房姨太,所以他自幼是被大房郭氏带大的。他先从兄长文熙读书,继而拜常云庄先生为师,兄长对他要求很严,日常功课不得马虎,应对进退也不得稍越礼仪。

母亲的谨小慎微,兄长的严格教导,大宅门生活的封闭无趣,让李叔同早早地产生了叛逆心理。

16岁,李叔同考入辅仁学院,终日以制义为业,也就是学习八股文。

可是随着年纪渐长,他对经国济世的正经学问丧失了兴趣,反而喜欢上了唱戏这类“贱业”。

从小就学习书法、金石等技艺的李叔同,内心早埋下了艺术的种子,而在接触到戏曲这一艺术时,他不可自拔地沦陷了。

李叔同出演京剧《黄霸天》

同时沦陷的,还有他那情窦初开的少年心肠。

他暗恋的对象是个叫杨翠喜的坤伶。

那时杨翠喜刚刚崭露头角,李叔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福仙戏院给杨翠喜捧场。杨翠喜在舞台上笑靥如花,歌喉婉转,台下的李叔同看得目不转睛,听得如醉如痴。

《一轮明月》杨翠喜

戏院散场后,李叔同便提着灯笼,送杨翠喜回家。年少时的爱恋最为热烈也最真挚,两颗年轻的心越来越近。

彼时他是富家公子,她是知己美人,他为她一掷千金,她对他目盼流连。戏文里才子佳人的故事,就真真切地发生在李叔同的身上。

然而这份甜蜜的初恋很快就无疾而终。

杨翠喜的名气越来越大,天津的地方官员段芝贵听说京城的庆亲王竟对一个戏子感兴趣,连忙巴结。

段芝贵花重金把杨翠喜从戏院里赎出来,亲自护送到北京,把杨翠喜亲手送到庆亲王父子的府上。

而这一切,李叔同毫不知情。

杨翠喜心中虽万般不愿,但却不得自由身,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李叔同得知自己倾心的女子被当作礼物送入了豪门,伤心欲绝,终日以泪洗面。

一代名伶,就此消失。

03

举案不齐眉,康梁是吾师

李叔同的母亲和二哥看到李叔同因为失恋郁郁寡欢,非常焦急,赶快托人为他物色结婚对象,希望能让另一个女人的温柔来抚慰他的心碎。很快,媒人就给李叔同物色了一个富家茶商的女儿——俞氏。俞氏比李叔同大两岁,眉目端正,知书达礼,两家又门当户对。

《一轮明月》俞氏

旧时社会,富贵人家的公子往往会娶比自己大一些的老婆。因为那时人们结婚较早,妻子年龄大些便更稳重,可以更好地照料丈夫的生活。

对于这桩婚姻,李叔同万般不愿。俞氏出身大家,贤惠恭顺,可在年少的李叔同眼中,这些优点恰恰都是她无趣的地方。他更憧憬激荡的爱情,寻求心灵的契合,像杨翠喜那样热烈的女子,才更得他的欢喜。

可是二哥李文熙却答应他,只要娶俞氏为妻,他就可以拿出30万家产给李叔同出去自立门户。母亲由于是小妾的缘故,在李家生活并不舒心,早就想出去单过了,因为孝顺,也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抗,李叔同只得接受了这门亲事。

年少叛逆的李叔同,不仅早婚早恋,还是个愤青。

在书院学习时,虽然是学习枯燥的八股文,也盖不住他的文采斐然。写八股文有非常严谨的格式,文字必须写于方格之内,务令书写齐整干净。而李叔同每每有了灵感,文思泉涌,方格纸写不下,他就在一个格子里写两个字,洋洋洒洒密密麻麻,得了个“李双行”的外号。

少年李叔同

甲午之后,列强环嗣,清政府无所作为。李叔同忧国忧民,他参加科举考试,一心为国,在科场上批判八股文“胸无名理,出而治兵所以无一谋”,批判大臣“不学军旅而敢于掌兵;不谙会计而敢于理财……”

这张答卷针砭时弊,直击要害,却“思想危险”、“胆大妄为”,自然名落孙山。

戊戌变法前后,李叔同深受维新思想影响,以为看到希望。他大肆褒扬维新变法,向西方学习,自学洋文。

等到光绪皇帝下达“定国是诏”,他立即刻下一枚“南海康君是吾师”的印章,公开表示对康有为、梁启超维新变法的支持,这让一些守旧的当政者颇为恼火。

康梁倒得太快,维新变法不过百日,光绪被囚瀛台,康梁流亡日本。

这时,有传言说李叔同是康梁同伙,为了避祸,李叔同以照料家族生意为借口,带着家人逃到上海。

怀揣着“北方事已不可为”的满腔愤懑,年李叔同携妻带母到了这座中国最开放包容的城市。

04

休怒骂,且游戏

说是照料家族生意,可李叔同却什么正事也没干,而是把婚前的喜好全捡起来了。

年的上海,风气开放,诗书风流,才子佳人云集。

既然不能学以致仕,那就尽情挥洒才情吧。在上海滩的法租界,李叔同的才情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

年,李叔同以第十二名的佳绩考入南洋公学,师从蔡元培先生,并成为他的得意门生。在这里,他接受了较系统的儒家经典教育,还吸纳了“新学”的精华。

为了支持学潮运动,他主动退学,加入新学组织“沪学会”。在沪学会,李叔同的文章屡屡列为第一,更被上海的名士达人所青睐,他也被视为“才子”而驰名于上海滩。

他精通书画篆刻,和上海书画名家一起办《书画报》,成立「书画公会」。

他在音乐上很有造诣,主张求新求变,将《诗经》等古文填词在西洋音乐里,成为流传广泛的歌曲。

因为旧体诗词写的极好,他加入文人社团“城南文社”。时常交游宴饮,切磋文章,还和许幻园、张小楼、蔡小香、袁希濂结拜金兰,称为“天涯五友”。

天涯五友

作为资深票友,他开设演讲讲习班,组织学生新剧,为宣传婚姻自由,亲自编写文明戏《文野婚姻》等剧本。他还走到台上,亲自登场表演……

他的学生丰子恺后来回忆:“那时他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诗歌和田野。作为巨富之子,少年李叔同的生活自然没有苟且,他挥洒文字,流连芳场,一掷千金。

《一轮明月》李叔同戏装

他才华横溢,也和所有的名士一样,怀才不遇,空余报国之情,只能寄情声色。

“奔走天涯无一事。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但这一点点的温情也在母亲去世以后被打碎了。

年,李叔同母亲王氏因病去世,李叔同扶柩回乡,并效仿“东西各国追悼会之例”,给母亲举行了一个既中又洋的盛大丧仪。

在母亲的追悼会上,他请来数百中外来宾,举哀之时,还在众人面前弹钢琴、唱哀歌。

此举被人视作奇事,天津《大公报》还专门发文称其为“文明丧礼”。

他常与人讲“我的母亲很多,但我的生母过的很苦”。母亲去世以后,他顿感生活无趣,忧愁满地,浑然不知何处是岸。

但母亲的离开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虽飘荡无根,但再无牵挂。

05

男扮女装,另结良缘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李叔同就将俞氏和两个儿子托付给天津老宅的二哥照料,远走日本留学。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辜负。他认为自己的“幸福时期已过去”,加上当时国家一步步被列强凌辱,所以他决定东渡日本留学,寻求强国之道,身份“由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也就是出国的时候,他写下这首《金缕曲》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他一到日本就先把辫子剪了,改成西方最时髦的三七分,脱掉了长衫马褂,换上西装,穿尖头皮鞋,戴没脚眼镜。

在日留学的李叔同

当时的有志青年,无不以明治维新后的日本为学习榜样,希望能在日本学习西方制度,回去建设祖国。

可那时大清还没亡呢,李叔同这样直接生猛剪头发的留学生,少之又少。

在日本,他先考取了东京美术学校,又兼在音乐学校学习乐器和编曲。

他花巨资在上野不忍湖畔租了私人洋楼,添置钢琴和大量美术、音乐书籍,居室装扮得艺术味极浓,并取名“小迷楼”。

他花最昂贵的票价去听一场音乐会,自费出版并发行了中国近现代第一本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还和同学一起创办了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

他对戏曲的热爱是从童年就深种的,到了日本以后,接触到日本的“新派剧”,从此对西洋话剧产生兴趣。

即便身在日本,李叔同仍然关心国内。年春节,中国淮北发生百年不遇的水灾,春柳社决定举办一次义演,定的曲目是名剧《茶花女》。

这是春柳社的第一次公演,其时,春柳社成员也没有几个,而且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到哪里找最重要的主角玛格丽特呢?李叔同突然灵机一动——京剧的花旦就由男性来扮演,这个戏为何不试试反串呢?于是,他自告奋勇扮演女主角。

为了演好这个角色,他特意节食,瘦出了杨柳细腰,还花重金定制女式礼服,剃掉留了好久的小胡子。

李叔同演茶花女

为了演好角色他节食减肥,饿出了芊芊细腰

第一次公演《茶花女》,就造成了轰动。

由于李叔同的影响,大批的中国留学生开始接触话剧,将话剧带回国内,成为中国话剧史的开端。

他在日本学习西洋绘画,需要人体模特,那个时候日本的风气也不够开化,模特儿不好找,裸体的女模更是重金也不可求。他便厚颜地去问房东的女儿: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模特?没想到对方一口就答应了。这位房东的女儿后来成了他妻子。

这位日本妻子,有人说叫“枝子”,也有人说叫“诚子”。

李叔同没有向她隐瞒自己已婚有子的事实,但她仍不在意,死心塌地。

再次回国已经是年,这一次,他还带回了日本夫人诚子。

那个女人对他也是一片痴心,为了她千里万里地跑来中国,俞氏不忍再说什么,只好摆出正房的大气模样。

06

夏丏[miǎn]尊

他回国后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便被南京高等师范请去叫图画、音乐,后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学校的课。

李叔同对学生很严,更严于律己。

他在南京杭州两地授课,虽然时常由于日程冲突请假,却绝不会浪费课堂的一分钟。上课需要的板书,他一定提前写好两黑板,早早坐在教室里等学生。

漫画家丰子恺、国画大师潘天寿、音乐教育家吴梦非、书画家钱君陶、著名音乐家刘质平、画家李鸿粱……有师如此,江浙人才辈出,几乎撑起民国文艺界的半壁江山。

李叔同是个想做就做的实践派,少年时的那份冲动任性仍未改,有时兴致起来,便不顾后果,更毫无顾忌。

一日有名人来学校讲座,校园里人头攒动,他和同事夏丏尊躲到凉亭里吃茶,夏丏尊打趣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挺好的。”没成想,这句玩笑话却触动了李叔同的神经,他竟真的跑到西湖边的广化寺体验了几天和尚的生活。

又有一次,夏丏尊提起日本杂志上有篇介绍“断食”修养的文章,两人一起找来资料来研究。夏丏尊自己没有当真,李叔同却在新年假期十几天里,在虎跑寺实践了起来。

断食后留影

07

我们不去,因为他是不回来的

杭州与南京自古就是佛土,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杭州的寺庙则更多了,大小两千余所。

作家郁达夫就说过,杭州最多的东西有两样,蚊子跟和尚。

佛寺多在风景名胜处,李叔同长年在这两地任教,也没少逛。

自古文人都把西湖比西子美人,李叔同却在西湖的氤氲朦胧的雾气里感受到了佛法空灵。

其实,文艺人士出家在民国并不罕见。苏曼殊就曾以“自刎”要挟住持为其剃度,声称要“扫叶焚香,送我流年”。可他三次出家,三次还俗,情根仍在红尘中,忍不了佛教的清规戒律,只落了个“风流和尚”的称呼。

而李叔同,却是个有了想法一定会去付诸实践并且做到极致的人。

年春天,那名叫诚子的日本女人从上海匆匆而来,寻遍苏杭两地,终于在虎跑寺找到出家的丈夫,这是两人相识的第11年,在这以前,两人恩爱有加,相濡以沫。

她为他放弃家乡,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他为她冷落发妻,千里迢迢定居江南。可是在古旧寺院门前,这位曾经的丈夫却连门都没有让妻子进。诚子无奈对着关闭的大门悲伤责问: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诚子:“叔同——”

李叔同:“请叫我弘一”。

诚子:“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李叔同:“爱,就是慈悲。”

关于和诚子分别,李叔同的同学黄炎培曾在《我也来谈谈李叔同先生》一文中写道:“船开行了,叔同从不一回头,但见一桨一桨荡向湖心,直到连人带船一齐埋没湖云深处,什么都不见,叔同最后依然不一顾,叔同夫人大哭而归。”

李叔同写给诚子的信里,这样说:对你来讲硬是要接受失去一个与你关系至深之人的痛苦与绝望,这样的心情我了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苦酒,然后撑着去过日子吧,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愿佛力加被,能助你度过这段难挨的日子。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有删减,点击跳转原文)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从这封信里,你读出了“慈悲”吗?一言惊醒梦中人,慈悲的爱是大爱,大爱无边,大爱无爱,故名大爱。他要渡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的人。他哪里是“无情”,分明是“道是无情却有情”啊!

“看破,放下,自在。”关于这一点,原配俞氏倒是更懂得一些。李叔同的二哥让她去寺院寻丈夫回来,她平静地说:我们不去,因为他是不回来的。

弘一法师用了大约半年的时间去整理自己的财产和私物,将自己多年来视若珍宝的书籍、字画、折扇、金表都赠送给了友人,就连衣服也一件不留。

在天津的祖产、在上海的房子,一桩桩一件件他都安排妥当。这位慈悲的丈夫在出家前曾预留了三个月薪水,分为三份,其中一份连同自剪下的一绺胡须托老友转交日籍妻子,并拜托朋友把她送回日本。

就算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刘质平,他也不忘安排好继续接济他在日本求学的事情。

年正月,新年的爆竹声还未歇,俞氏却撒手人寰。

报丧的书信传到杭州,弘一正在庆福寺编著《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

无常的是,那时赶上京绥铁路工人大罢工,杭州到天津的交通被阻断,弘一没有成行,继续编写他的佛学著作。

李叔同出家的消息在当时引起了轰动和诸般猜测,新闻的爆炸性远远超过同年段祺瑞当上国务总理、孙中山辞去大元帅一职。

世人大多无法理解,这位名满天下的文坛大佬,只是一时兴起吧?这个任性妄为的富家公子,如何受得了佛门清苦?

“研究佛法不一定要出家的。”夏丏尊劝过他;“在家修行也是一样的。”马一浮也这样劝他;有一位女读者,更是在他剃度之后,天天来寺里找他,求他还俗。

弘一法师怎么处理此事?他派人送给那女子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多么地温柔慈悲啊!他不但不责备那女子扰人清修,反而用一种很遗憾的语气对那女子说:不是我不肯接受你,怪只怪我们相遇太晚了,今生没缘分呐,只有对你无情了。我们可以肯定那女子读了诗之后一定若有所悟,百感交集,即便不甘心,也只有认命了。事实上她也就哭着走了,不再打扰弘一法师了。

可是李叔同却是认真的,在此后二十六年的时间里,弘一法师逐渐断绝了俗世的往来,及至去世。每天只食一餐,除了留下少量衣被和雨伞,俗世里的一切他都舍弃了。

08

半世文人半世僧

弘一法师没有正面向身边人解释过自己出家的原因。无论是他旧日的挚交好友,还是他的日籍夫人看来,这个转变都有点无法捉摸。

众说纷纭中,丰子恺的解释较为中肯: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有的人做人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还必须去探求人生的究竟。

李叔同曾撰文《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讲到年某日,夏丏尊看见李叔同住在寺庙里,就随口道:你不如出家得了。

本来只是无心的一句戏言,李叔同一想,对,那就出家得了。

也许,这份执着,在他极幼的时候,披着被罩扮僧人做法时就已经种下了。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致到了,正如从前一时兴起在科场上批评时政,一时兴起去了日本,一时兴起跑去断食,而他一向是一时兴起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到的那种人。做佛法,他也要做到极致。

李叔同出家,好友经亨颐告诫学生,此举“可敬而不可学”。

他出家,怎么看都应该选择轻灵的禅宗,禅宗讲究顿悟,最适合李叔同的性子。可是他却选了戒律最严谨最刻板的律宗,不做住持,不开大座,谢绝一切名闻利养,以戒为师,粗茶淡饭,过午不食···

弘一出家的时候,律宗已断绝了余年。所以他只有自己潜心研究。为了弘扬律宗,他四处奔波,编修佛典,一边讲学,一边云游,他在佛法上的造诣越来越深,被尊为律宗第十一世祖,声名甚至超越当年文人李叔同。

可惜世间已无李叔同。

赵朴初评他是“深悲早现茶花女,胜愿终成苦行僧,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其实他才不要当什么奇珍和明月,也不是为了挣一个苦行的虚名。他出家既不是为了当律宗第十一世祖,更不是为了能和虚云、太虚、印光并称“民国四大高僧”。弃家毁业不为此,大彻大悟不消说。那些虚名,他是不要的。真实的他,63个流年,在俗39年,在佛24年,恪遵戒律,清苦自守,传经授禅,普度众生,却自号“二一老人”: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

他的昔日同事、终身好友夏丏尊,曾邀请弘一法师去家乡上虞做客,并安排他在自己执教的春晖中学一间宿舍里住下。他自带铺盖卷而去,只有一床破席子,一副旧被褥。

弘一拿出一块破得像抹布的毛巾去洗脸,夏丏尊终于忍不住了,要给他换一块新的,弘一却说:“哪里,还受用着哩,不必换。”

夏丏尊几乎落泪:这还是那个一掷千金、生活放荡的李叔同吗?

他出家24年,生活用品绝大多数都是出家前带去的,一件僧衣缝缝补补穿了十数年,布丁还都是从垃圾堆里捡回去的破布条。丰子恺请老师提笔写字,他写完后还把剩下的几张宣纸一并奉还,只将裁剩下来的碎纸条留着,一点不肯浪费。

按照学生丰子恺的说法,他遁入空门,是因为这位才子物质和文艺之中,都有了,必须去探索灵魂生活。

年秋,弘一法师或许提前预知到了自己的死期,他提前写好了遗嘱,从容不迫地安排好后事,与刘质平、夏丏尊等一一道别,尽而断食,并谢绝医疗探视,口诵佛号,写下“悲欣交集”四字。

这是弘一法师的临终遗书。寥寥四字,无穷玄机。

弥留之际,他对随侍的妙莲法师说:“你在为我助念时,看到我眼里流泪,这不是留恋人间,或者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

他还特别叮嘱:当我呼吸停止时,要待热度散尽,再送去火化,身上就穿这破旧的短衣,因为我福气不够。身体停龛时,要用四只小碗填龛四脚,再盛满水,以免蚂蚁爬上来,这样也可在焚化时免得损伤蚂蚁。

年10月13日晚,弘一法师圆寂。

09

舍利

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外面,我是如此谦恭。

林语堂说:李叔同是我们时代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独立的一个人。

世人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事实上,伟人的传奇,往往是常人的心酸铺就。

他慈悲,坐摇椅前要先晃一晃怕碾死小虫,临终还怕烧死蚂蚁。

那位著名的情僧仓央嘉措说: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佛与情在别人那里是两难,弘一法师却从未有过犹疑。

世人不解,他的发妻俞氏却懂他,所以她说:“我们不去,因为他是不回来的。”

如果不是清末传统日渐崩塌,李叔同参加科举,进可成一方豪杰,济世造福;退可研究诗艺,流芳千古,做个像苏轼一样千年难见的才俊,超脱俗世时写上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

民国风烟里,弘一法师是活得最恣意潇洒的一个,不为生活奔波所苦,不为时局艰难所限,不为蝇营狗苟于乱世的人。

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人找到弘一法师,请他循当年鉴真之例,到日本弘扬佛法。面对来人,弘一法师愤而说了如下一番话:“我在日本留学5年,日本学校教给了我很多知识,这是我永远铭记在心的。年前,日本僧人荣睿、普照邀请鉴真法师去日本传扬佛法,鉴真法师慨然应允,六渡日本,终致成功。鉴真法师把中国的建筑、雕塑和医药介绍到日本,他还是日本律宗的创始人。可是现在不同了,当年鉴真法师去日本,海水是蓝的,现在已被你们染红了!日本,我是万万不会去的!”几天后,他在讲经堂座后壁上挂起手书的中堂:“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词末又跋:“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还把自己的居室更名为“殉教堂”。

他前半生在俗,是流连于风花雪月的艺术巨匠,看似风流少年郎,却难掩心底的迷茫。

他后半生在佛,在最美的盛年放下她,断了红尘中最后的一丝缘后皈依佛门,从此专心礼佛,渡众生,悲天下。

电影《一轮明月》的最后,弘一法师走上一座石桥。桥下是人群熙熙攘攘,桥上是一稚童玩着陀螺,专心致志,仿佛周围的喧闹全与他无关,弘一正瞧得出神,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唤:“三郎,回家吃饭啦。”

弘一回头,仿若年少时,母亲含笑立在门口,招手轻唤:三郎,回家啦。

传说弘一法师吉祥圆寂,右肋而卧,神态甚是安详,令人不胜景仰。火化时,众人均看到棺内有多色猛烈火光在闪烁,检出舍利子一千八百余颗,舍利块六百颗。

关于舍利的传言不知真假,只知他这样的人,世间罕有。

生逢乱世,每个人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而下,偶有逆流而上的,便发出一声两声怒喊,得以名垂青史。

一开始,李叔同是属于后者的,新青年们追逐着时代的浪潮奔跑,而李叔同就是那批在浪花前头领跑的人之一。

电影中李叔同小时候

跑着跑着,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厌了,他一拐弯,上了岸,从意气风发的文人李叔同变成了律宗祖师弘一。红尘滚滚,他再没有回身去望。

高山仰止。

见字如面丨很多人问法师为什么要出家,看完这封信或许你就懂了。弘一大师(李叔同)出家前给妻子的信:放下你,非我薄情

铭记历史丨爱国爱教的八大抗战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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