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肇是我出家后的法名，我原来姓张，名肇。我之所以出家，是因为一本书。

其实，出家之前，我早已经没有家了，战争让我变成了孤儿。

晋王朝统一天下不过五十年，就被北方的少数民族赶到了长江以南，五个崛起的少数民族先后在北方建立了许多国家，其中较大的有十六个，史称“五胡十六国”。北方的国家之间战争不断，少数民族和长江以南的晋王朝之间也经常开战，天下乱得象一锅炖烂的粥。

乱世人命不如狗。十二岁的时候，父母双双去世了，留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为了活下去，我只能没日没夜给人抄书，赚一点微薄的收入。

我们这个时代，玄学流行，人们喜欢《道德经》和《庄子》，这两本书我不知道抄过多少遍。老子和庄子描绘的那种与世无争的境界深深吸引了我，但是怎样才能修炼到这种境界呢？他们却都没有说清楚。这好比告诉你阁楼上有一件宝物，却没给你上楼的梯子，让人看得到却摸不着。

有一次，有人雇我抄一本佛经，这本佛经名叫《维摩诘经》，记载了印度的维摩诘居士修行得道的故事。当抄到维摩诘居士和文殊菩萨讨论佛法的时候，那些字句仿佛在我笔下鲜活起来，发出洪钟般的声音。一瞬间我豁然开朗：登上阁楼的梯子不就在眼前吗？随即我出家为僧，法名僧肇。

佛教发源于印度，佛祖释迦摩尼和中国的孔圣人同一时代。佛教传入中国前已经在印度传播了五百年。有一次，东汉光武帝的儿子汉明帝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有着金色身体的神仙闪着耀眼的光芒，从西边飞来徐徐降落在大殿前。第二天汉明帝把这个奇怪的梦告诉大臣们，一位大臣跟他说：“西方的印度有一位金身的神仙，人们称为佛，皇帝梦中的神仙应该就是佛了”。于是汉明帝派出使者，去印度迎接佛的到来。

三年后，汉明帝派出的使者回到洛阳，带回来两位印度僧人，和一匹驮着佛经和佛像的白马。汉明帝为他们建造了寺院，取名为“白马寺”。此后，许多印度的僧人来到中国，他们翻译佛经，传播佛法，佛教开始慢慢传入中国。

在汉朝“独尊儒术”的政策下，佛教在中国传播很慢，很长一段时间里佛学不过是少数富贵人家酒足饭饱之后空谈的话题。等到王弼创立了玄学，老子和庄子的学说盛行，这才逐渐为佛教的传播扫清了道路。到第一个中国人正式出家为僧时，白马寺已经建成年了。

从王弼的时代到我的时代，又过去了年。乱世的人们把宗教作为救命稻草，于是佛教拥有了越来越多的信徒。但是佛教的许多道理都非常深奥，一般人根本理解不了。当时玄学流行，人们习惯的还是老子和庄子讲得那些道理。为了吸引信徒，僧人们借助玄学来讲佛教的道理，甚至还有人编造出一个说法，说老子当年西出函谷关后，一直走到了印度，然后在那里创立了佛教，所以佛教讲的道理和老子讲的道理其实是同一个道理。

佛教成为潮流后，天下人对佛学的理解仍是一知半解、各说各话，天下佛经版本不一、错误百出。我出家后，本来以为已经找到了登上藏宝阁的楼梯，但没过多久又重新面临深深的迷茫。

真正的佛法到底在哪里呢？

有一位友人从西域来，告诉我那里有一位高僧名叫鸠摩罗什，对佛法有着极其高深的造诣。听到这个消息，我二话不说启程去了西域，投奔到了鸠摩罗什的门下。在师父的教导开示下，我的佛法修为迅速精进，成了同门中四大弟子之一。我协助师父翻译了许多佛经，改正了之前流传的许多错误翻译，这些佛经很快就成了僧人们使用的“标准版本”。

鸠摩罗什

翻译的佛经越多，我越觉得佛法讲的道理和老子、庄子讲的道理有许多明显的差别。佛法广大无边、精妙无穷，哪里还用得着用其他的道理来解释呢？为了纠正当时人们的错误，我写了许多文章讲述自己对佛法的理解，这些文章得到了老师的高度肯定，很快就流传开来。后来人们把一些重要的文章编成一本书，取名为《肇论》。

在这些文章里，我提出了许多独树一帜的观点。有一个观点让许多人都难以理解，我认为：每一样东西都只属于现在这一刻，以前的东西到不了现在，现在的东西到不了未来，所以世界从古至今都是固定的，没有任何变化，这叫“物不迁论”。你还记得公孙龙和芝诺的那些悖论吗？其中有一个就是说飞行的箭是不动的，我的理论和他们的差不多，都是当时的人们很难理解的。

第二个观点是关于世界是不是空的，这是当时人们很喜欢争论的话题。因为佛教说万法皆空，什么都是空的，我们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空的，都是虚幻的，世界归根到底是不存在的。长期受儒家影响的人们很难接受这个观点，我们打心底认为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这也是佛教很难被当时的人们接受的原因之一。为了解决这一矛盾，我出来打了个圆场，我的理论是：世界归根到底是空的，但是因为我们看到和感受到了这些表面的东西，因此世界又不是真正空的。这就是我的“不真空论”。你可能会认为我是在和稀泥，但是又有多少道理是能真正说清楚道明白的呢？

我还有一个理论叫“般若（bōrě）无识论”，“般若”是印度的梵文词语，意思是大智慧。我认为真正大智慧的人就像镜子一样，内心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丝自己的成见，所以能够像镜子映照万事万物一样真实地反映世间的一切。我的这个“镜子”比喻对后世的佛教禅宗和儒家的道学影响巨大，直到一千多年后的王阳明，还在重复我的“镜子”的比喻。

31岁那年，我平静圆寂，归向我心目中的西方极乐世界。一百年后，达摩渡海来到中国，在少林寺开创了禅宗一派，佛教即将迎来空前兴盛时期。不过那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达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