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弘一法师李叔同辞世75周年。他在新文化运动中筚路蓝缕,有开拓之功,在书画、音乐、艺术、金石等领域皆有高深造诣;中年出家,成为第十一代南山律宗之祖;国难之际,宣讲“念佛不忘爱国”,身体力行支持抗战。传奇身世与璀璨成就背后,站着一个追求极致、绝对庄严的生命

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大慈寺皈依三宝。禅房上贴着四个字:“虽存若殁”。“出家纯为了生死大事,妻儿亦均抛弃,何况朋友。”

有学生询问法师:“老师出家何为?”李叔同淡淡地说:“无所为。”学生再问:“忍抛骨肉乎?”他说:“人事无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抛又安可得?”

在教育家黄炎培的回忆文章中,记述了李叔同与日本妻子诀别的一幕:“弘一出家后,夫人追来杭州,终席不发一言,饭罢雇了小船,三人送到船边,叔同从不回头,一桨一桨荡向湖心,连人带船一起埋没湖云深处……叔同夫人大哭而归。”

这是关于弘一法师的最后一抹绮艳景象,相较于其高不可窥的佛学造诣,这是凡俗中人能够理解的感情。后来,这一幕在影视和文学中被无数次唯美演绎,连同一阙《送别》,成为历史上的绝唱。

叶圣陶说,弘一法师是深深尝了世间味,探了艺术之宫的,却回过头来过那种通常以为枯寂的持律念佛的生活,他的态度应该是怎样,他的言论应该是怎样,实在难以悬揣。

李叔同自画像

对他的怀旧情愫,在他离世多年之后,仍年复一年地延续着。人们试图从他存世不多的黑白相片——那张历历斑痕、清癯而温默的脸孔中,极力解读出某种大慈大悲。半世风流遁入空门,盛极而归于平淡,在李叔同的一生中,他的悲悯与决绝,同样迥异于人,像一个耀眼的谜。

在老友夏丏尊和学生丰子恺的回忆中,李叔同并非那样不近世情,而是情感激越之人,凡事追求极致。他人生中经历的几番断裂,不外乎这种极致人格的外化:20世纪初弃儒学而入西学,始信文章救国,不若经世。而后归宗于佛学,出家前外赠或销毁视如瑰宝的书籍、字画、折扇等,并于剃度后发誓:非佛书不书,非佛语不语。

经历历史的风云动荡,晚年,他将报国热血化作佛学的持戒自尊,将爱国与修佛融合为一。如丰子恺所说,法师决绝、明彻,穷理至臻,“做什么像什么”,才能于情于事,一体贯通。

羁绊

◇◆◇

年,李叔同云游经过上海,来到学生丰子恺家中小住一月,丰子恺请李叔同为自己寓所命名。李叔同叫他在小方纸上写了许多自己喜欢又能相互搭配的字。团成小纸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拿两次阄,都拈到“缘”字。于是将寓所命名为“缘缘堂”。

在缘缘堂,丰子恺住楼下,李叔同住楼上,是平生仅有的朝夕相处时光。李叔同不惯点灯,日落而息,他们的谈话总在苍茫的暮色中。丰子恺记得李叔同经常陷入思考,面容沉静,像一只清癯的仙鹤,让他感到一种超于物外的神圣。

出家早年,李叔同持戒苦修,几乎不见客,除了讲经,不多发一言。访者殷勤求告,他以一句“老实念佛”默退。故人来信,他告知邮差“此人他往,原址退回”。

在缘缘堂,丰子恺提议,由他作画,李叔同配诗,合作出版一本《护生画集》,以弘扬佛学和人世间的大仁大爱。李叔同竟慨然允诺,是欲“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丰子恺喜悦莫名。

斯时,作家柔石、曹聚仁等撰文批评“护生”及“慈悲”等概念,在抗战时期“对敌人是不该保留着了”。

李叔同主张,“护生就是护心,救护禽兽鱼虫是手段,倡导仁爱和平是目的。抗日不是鼓励杀生,我们是为护生而抗战。”

10年后,李叔同看到《护生画集》续集后,欣慰地给丰子恺写信:“朽人70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70幅;以此类推,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功德于此圆满。”

在晚年回忆中,丰子恺把这段际会称为“大因缘”。因李叔同出家时,六艺俱废,这承诺对他是一种破例。

一个月后,师徒分别江海。国家已烽火连绵,李叔同四方宣讲“念佛不忘爱国”。丰子恺亦时时听闻李叔同的讯息,包括更多令他感慨的“破例”。

抗战全面爆发初年,李叔同正闭关,不与外界接触。彼时厦门第一届运动大会邀请他写一首会歌,李叔同认为国难面前,应鼓励国民强健体魄,故欣然应允。时人喜悦,认为此举“非同寻常”。

丰子恺在“文革”中经历屈辱岁月时,唯一的牵念是日日早起,撰《护生画集》,并从中获得心灵的宁静。那时丰子恺是“上海市级十大批斗对象”,这份因缘和托付,给予他“晚年的福气”。

生命的火光渐弱之际,丰子恺意识到,在恶劣的环境下遁入空门的李叔同冷寂的心底,爱国热忱的星火始终没有熄灭。

上世纪初“劝用国货运动”启端,李叔同从此布袍马褂。丰子恺见老师穿的褂子松垮,就送他一条宽紧带。李叔同坚辞,说不用外国货。出家之后,丰子恺去看老师,见他用麻绳束袜,又买了些宽紧带送他。李叔同又拒绝,丰子恺说:“这是国货,我们自己能够造了。”他方才收下。

李叔同曾凭吊韩偓墓庐,嘱高文显作传,他钦佩韩偓遭国破家亡之惨痛却不肯附逆。耿耿孤忠,其志独坚。

他也经常吟诵宋代忠臣韩琦的两句诗:“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

年8月,李叔同在青岛湛山寺作“殉教”横幅:“曩居南闽净峰,不避乡匪之难;今居东齐湛山,复值倭寇之警。为护佛门而舍身命,大义所在,何可辞耶?”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剃度前夕,李叔同与丰子恺夜谈,赠予他一幅自撰的诗词手卷,特别指着这一阕词,微笑着说:“我作这阕词的时候,正是你的年纪。”

那时,青年李叔同激愤于八国联军的铁蹄与漫布中原沃土的鲜血与饿殍,再兼母丧,心灰意冷,毅然出走日本。辞行的时刻,挥笔写下这首《将之日本,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

留学日本的李叔同组织话剧团体“春柳社”,并男扮女装主演《茶花女》

辞别红尘这年,欧洲新启战端,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袁世凯称帝,粤桂战争、湘鄂战争、奉直战争暗潮涌动,国内火星欲迸,人心惊惶。李叔同斯时对学生说起这首词,心境可追。

丰子恺在回忆录中叹息,当时年幼无知,竟漠然无动于衷。

奔波

◇◆◇

年,62岁的李叔同圆寂之前与一位赵姓好友见面。站在雁荡山的山崖边,山峰浩荡,朋友突然感觉到李叔同眼里有一丝异样的情绪。

赵问:“似有所思?”

答:“有思。”

问:“何所思?”

答:“人间事,家中事。”

抗战犹在尾声,人间依旧烽火不息,晚年李叔同希望回天津与年迈的兄长、族亲一叙的愿望亦落空。

“有所思”者为何,已无人知。但早期专攻科举,以学致世,后来钟情艺术,“以美淑世”,再到归为佛子,说出那句著名的“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爱国、救国的抱负,贯穿了李叔同一生。这种理想近似于中国古代士大夫的“以佛济儒”,但在私我情感的领域内,他确是完全割断尘缘,以全新之我皈依佛门如朱光潜所言,李叔同是“以出世的精神做着入世的事业”。这是他的遗世独立,是他的复杂、他的纯真,也是他的佛性。

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一文中,李叔同把出家的原因仅归结于幼年家庭崇佛气氛的影响,对西湖佛教文化的羡慕,以及在同事那里听说了断食的好处,便在假期尝试断食,期间接触了很多佛经,方知名利虚妄,遂抛妻弃子,决然出尘。

梁启超曾说:“晚清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儒学在西学冲击之下风雨飘摇,社会组织功能近乎坍塌,无论救国救民,还是安身立命,一些当世知识精英需要寻找一个“栖息的空间”,遂将精神寄托于佛门。

彼时,康有为学佛,曾试图以佛法解释变法;梁启超读佛经,写出著名的《论佛教与政群》:以佛教的智信、兼善、平等、普度众生可救国救民;鲁迅也读佛经,在彷徨中寻找权宜的栖息之处;儒学大师马一浮读佛经,并且弘扬佛法,给李叔同启迪颇深,但他只是在家的居士。

李叔同走了最远的路。

目送李叔同出家的背影,一个学生说:“他放弃了安适的生活,抛妻别子,穿破衲,咬菜根,吃苦行头陀的生活,完全是想用律宗的佛教信仰,去唤醒那沉沦于悲惨恶浊的醉梦中的人群——尽管这注定要失败,但我们不能离开时代的背景,离开先生的经历,苛求于他。”

李叔同祖籍浙江嘉兴,生于天津。家族凭借经营盐庄与钱庄生意富甲一方,并与当朝仕宦多有往来。父亲李筱楼年中头名进士,精研佛学、理学,曾为清末重臣李鸿藻部下。因文名卓著,李筱楼同李鸿章、吴汝伦并称清朝三大才子,与李鸿章交情密切,去世时李鸿章亲临主丧。

兼具商业与政治背景的李家财势显赫。李叔同早年交游者多为显贵,如李鸿章、王文昭、荣禄等风云人物。

名门望族规矩森严。李叔同是家中最受宠爱的幼子,度过优渥而无忧无虑的童年。但随着父亲去世,6岁的李叔同便跌落到一个旧式家族庶子的地位,母亲是使女出身,在冷眼和呼喝中煎熬时日。李叔同心中愤懑却无计可施,虽衣食无忧,终感“低人一等”,15岁便发出感怀:“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

李叔同的次子李端记得,在母亲房中,一直放有“先父从上海带回来的四个大皮箱”,在白色的箱皮上,除印有“上洋制皮箱”的厂名图记外,还都有“李庶同制”的字样。“庶”、“叔”同音并用,可见他常以自己是庶出为苦。

大家族的严格庭训,为李叔同打下坚实的学术根底。父亲去世后,李叔同正是开蒙的年龄,每日被兄长拘在书房里,7岁读《千字文》、《朱子家训》;10岁读《古文观止》、《四书》、《说文解字》。他过目成诵的天赋让家族刮目相看,这并没有改变多少母亲的境遇,但在那样的家族环境下,已是母亲唯一的希望所系。当发现李叔同迷上看戏不惜逃学,母亲直接吞下了一包老鼠药,从此他再不敢踏入戏院。

但他狂热地迷恋着戏曲,在诗酒缱绻中获得了一种久违的安宁感,并爱上了天津名伶杨翠喜,为她写下深情文字:“痴魂消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洁。”然而杨翠喜被袁世凯当作礼物赠予宗室载振,李叔同伤心欲绝之时,却承接了一份毫无感情可言的包办婚姻,这是他的另一重枷锁。

官宦家族的政治敏感与生俱来。他曾致力于科举,两度参加县学考试,指望文章立命。在策论“论废八股文兴学论”中,他慷慨陈言:“窃思我中国以仁厚之朝,何竟独无一人能体君心而善达君意者乎……”

答卷针砭时弊,却“胆大妄为”,注定名落孙山。

戊戌六君子的鲜血,冲决了最初的政治理想,李叔同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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