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清,云南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在《四川文学》《安徽文学》《边疆文学》《散文选刊》《读者》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入选《年全国微型小说年选》、《年中国小小说精选》、《中国散文大系.抒情卷》。曾获“中国百篇散文奖”、“滇东八地州文学奖”、“全国国土资源题材短篇小说大赛奖”、“全国微型小说二等奖”。出版散文随笔集《生活静悄悄》、《那一杯金银花茶》,中短篇小说集《斜刺里一拳》、《阳光受潮的季节》和《孤独的蓝纽扣》五部。

佳作悦读

绝壁(中)

周远清

4

晓东来到绝壁面前,这里是进入庾县的大门,国道边是波涛汹涌的漠江,坐在车上,迎面一座几百米高的绝壁挡住视线,以为没有路了。但走到跟前,往左一拐,顺江而下,再一个弯,峰回路转,前面豁然开朗,大路直通县城。就在这个绝壁上,有一大片地方平平的,像一个大滑板,如果做一个大大的广告挂在那里,必然是一个最佳选择。但这里没有做广告,而是要写几个吸引公众眼球的巨型楷书:庾县人民欢迎您!

一个在公路边摆茶水摊的老头告诉晓东,当时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粗粗的绳索会断掉,几个人就从那个两百多米高的悬崖上落入江中的。

晓东问,那没有人去打捞?

老头说,这段时间经常下雨,江水浑浊,波浪滔天,不要说人,就是头牛,也要冲走,何处打捞?

老人说得对,当时属于汛期,浊浪排空,波涛汹涌,人落下去不可能生还。

黄又国的妻子住在乡下,带着一个四岁的孩子,家里还有两个老人。那两个老人看着晓东造访,没有一点反应,木木的一双眼睛十分空洞。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说也是一件悲哀的事,他们是麻木了吧。黄又国的妻子用一个大搪瓷缸给他泡水喝。她说,他爹每次回来就要用这个大口缸泡一大缸水慢慢喝。晓东看着那个口缸,心里五味杂陈,人已去,缸还在。人啊,有时生命脆弱到极致,到头来还不如一个物件呢。

她告诉晓东,那天公司又来人劝她,说你丈夫已经死了,我们很悲痛,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只有把事情往好处去想。你就把他想成是生病走的,比如心脏病、脑溢血、肝硬化、肠梗阻、肺气肿、白血病,总之,不管哪一种病,都是生病死亡的,知道吗?

黄妻说,可是我丈夫身体棒棒的,头痛发热都不会,一年到头不会吃一颗药,打一次针啊。

那人说,你死脑壳,我这不是在教你吗。反正,你丈夫与绝壁上写字没关系,与公司更没有任何关系,就是因为有病,去赶场,走亲戚,买化肥,购种子,砍菜买,挑包谷,或者是上山挖天麻,下河摸泥鳅出事的。一句话,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绝壁写字那事。有人问起,只要你照我教你的话说了,我们就参照因公死亡赔偿,够你和孩子生活好一段时间了,你懂了吗?

黄妻说,懂……懂了。

来人说,那好,我来问你,你丈夫是怎么死的?

黄妻说,我丈夫是……是去…..赶场….发……发疾病死的。

那人又说,听说你丈夫的死与飞龙公司有关系?

黄妻说,有……啊,没有,没有。

那人说,嗨,这就对了。不过,不要慌,有人如果问,你就慢慢讲,把话说明白,讲连贯点,晓得吗?

黄妻说,晓得了。

那人指着门口玩泥巴那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说,孩子如果要到城里读书,就到公司总部来找我,学校由你选,我负责协调,让你满意,行吗?

黄妻说,行。

他们编故事的能力不错,真是滴水不漏啊。生活是一场没有规则的游戏,是非对错已经不是衡量的标准了。

晓东见到简洋的父亲简大伯时,天已经晚了,老人坐在门口的木凳上打盹,整个人憔悴不堪,形容枯槁。他给老人看了证件,说明了来意后。简大伯“咕咚”一下就跪在晓东面前说,记者同志,你一定要帮我们说话啊,孩子死得不值啊,连尸首都找不到,呜呜。晓东急忙去扶起老人,他看到老人那颗散乱白花花的头,心里无比凄然。

老人说,他们硬要说我儿子是生病死亡的,与公司没有任何关系。

晓东说,大伯,你答应了吗?

大伯说,唉,我能不答应吗?不答应他们,就一分钱的赔偿都没有,那就人财两空。你说,我一个孤寡老人,现在是猪狗不如,生了死了谁管,今后还要生活啊。不像那些吃公家饭的,三险五险保着。呜呜!

老人凄楚可怜,晓东万分难过,一股豪气在胸中升腾,他为简大伯拍了几张照片,录了音,然后说,大伯,我一定为你老讨个说法。

基本情况晓东还是了解了一个大概:

这几年,上边要求挖掘当地旅游资源,利用厚重的历史文化载体,发展旅游业,带动本地经济快速发展。政府分管领导提出打造一个古镇,一个水陆码头,一个佛教圣地,再现当年商贾云集、舟船竞渡、酒肆兴盛、香客熙攘的繁华景象。这个思路一旦提出,各方拍手称好,称为大手笔。

那个思路也是有根据的。明清时,庾县东南面的阳葛庄是一个古镇,背靠盘山,面临漠江,山清水秀,物阜民丰。抗战时一所大学南迁,来到阳葛庄的观音庙里办学,国内一些著名教授曾在那里执教,留下不少传闻。现在,阳葛庄的古建筑很多被毁,恢复旧貌大势所趋。水陆码头也有根据。那地方过去是川滇要冲,陆路是茶马古道的一个部分,水路也很繁华,码头就在川塘镇。当时镇上来往客商频繁,茶楼、酒肆、客栈、赌场,应有尽有。至于说到佛教圣地,更是大有渊源。南宋时,宋金交恶,生灵涂炭,殃及池鱼,一些寺庙毁于战火,传说汴梁著名高僧了一大师为避战乱,芒鞋破衲,云游到川塘镇,见那里民风淳朴,百姓安康,怪石峥嵘,古木参天,颇有灵气,心中大喜,便住进小寺庙里讲经,平时广结善缘,有求必应,因他精通医术,也给百姓看病,不少疑难杂症手到病除。大师圆寂后,群众自发集资重修寺庙,扩大规模,一时香火鼎盛,成为金沙江流域名刹。所以,政府决定打造这些旅游景点。

让人称奇的还有一点就是在进入庾县的这个南大门绝壁上,书写“庾县人民欢迎您”几个醒目的大字,显示庾县人民的热情好客。加上年底省上的一个安全、卫生检查团要来,绝壁上写巨型大字就更有意义了,政府分管领导要求相关部门抓紧时间完成,尽快做出方案。

有了领导的思路作指导,方案很快就出来了。几个字说起来是小事,但在绝壁上书写就是大事。政府成立了领导组主抓此项工作,从省里请来专家对那个绝壁进行论证,提出可行性实施报告;请县里最有名的书法家吴静思老先生写出一个横幅,然后放大若干倍待用。然后用一个月的时间在施工那一段重新修一条便道,以供车辆绕道通行。施工的两头路段立即堵死,禁止人车通行。

一个月后,各项准备工作就绪,领导组委托飞龙公司具体组织实施。飞龙是一个集团公司,主要经营水泥、建材、建筑、煤矿等项目,有这个能力承担这样艰巨的任务。为确保任务顺利完成,领导组要求公司选出有经验、胆大心细的人承担刷字的任务。那时,简洋已任施工队长,公司领导就安排他出任此次政治任务的负责人。所以,初步就确定他牵头,挑选人员组成一支队伍。

工作开始后,从悬崖顶上吊下十余人贴在石壁上,他们就是一个个“蜘蛛人”,第一道工序是手拿铁锤和錾子敲打石壁上一些突出的石头,以便方便刷漆,这一道工序完了后,才是把那块石壁刷上绿色作为刷字的底色。

绿色做底色好啊,远眺,青山一片,郁郁葱葱,生机无限;近看,翠色满眼,巨型屏风,蔚为壮观。绿色是生命的原色,绿色代表环保,绿色是春天的象征。在西方,绿色还代表安全。

待底色干了后,把字框描好,开始最艰难的一道程序,那几个字要做到立体,必须抿上一层水泥,这样字才有立体感。这道工序之前已将字框内用錾子凿出许多麻子窝儿,然后将水泥抿上,水泥收汗后,最后才将几个字刷上金色的油漆。

金色是黄金的颜色,是财富的意思。金色辉煌壮丽,气势宏伟,金色代表永恒,金色象征事业腾飞。

可以想象,那几个巨型金字,刷在高高的绝壁上,是多么壮观啊!这确实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大胆创意。这个创意不要说是在庾县,就是在全市、全省、全国,恐怕也是绝无仅有。整个画面观之耳目一新大气磅礴,让人一进入庾县就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可是,好事难办。在石壁的找平阶段没事,刷底色的时候很顺利,抿上水泥那么艰难的工序也平平安安,可就在刷那几个金色大字的时候出事了。

也不知是绳子搁的时间长了,还是人吊在峭壁上三个多月反复晃荡时被凸出而锋利的岩石割损了,抑或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还是咋的,有些事情真的是没法说清楚的。总之,在第四天刷字时,滑轮在拉人收工过程中,简洋的绳子突然断裂,一声惊叫,人就落进江里了。其余十余人听到那一声惨叫,看到他们的队长已没了,吓得三魂少了二魄,全都惊慌得摇晃起来,在下边指挥的施工队副队长陈僖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脸色都变了,立即用对讲机通知崖顶上的人快搅动滑轮,把人拉上去。那些“蜘蛛人”心里惊恐万状,大声喊叫,人在半空中晃动得更加厉害,绳子不停地在岩石上滚动,增大了摩擦系数,顿时险象环生,危在旦夕。这时最应该冷静下来,保持身体平衡,可他们谁也冷静不下来,也平衡不下来。陈僖叫他们别动别动,千万别乱晃动,可他们哪里听得着,兀自紧张着、慌乱着、摇摆着、叫喊着。突然,半途中民工黄又国、邬天祥、邬二毛绳子断了,又是几声惊叫,也落入江中。

漠江是条值得敬畏的江,平时绵顺平缓,水波不兴,温文尔雅,不急不躁,裸露的江滩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一尊尊巨石在无聊地打盹。而到汛期,憋屈了一个秋冬的大江舒展了倦曲的腰身,伸伸胳膊蹬蹬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犹如一条巨蟒,奋力摇摆着身子,左冲右突,摧枯拉朽,浊浪滔天,吼声如雷,一泻千里。漠江下游与金沙江汇合,再进入滚滚长江。落江之人如平时崖上掉下的一颗小小的岩石,很快就被它吞没了。

事发后,领导组下令一切工作停止,人员全部撤出,那十多个在场的人不能回家,安排住进招待所,公司总经理武力雄亲自到场慰问,安排酒席压惊,亲自为他们敬酒,给他们每人发了五万元的慰问金。那酒当然很不好喝,屋里的空气像灌了铅似的,沉甸甸的怎么喝得下?保卫处的头头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大家爱护公司的声誉,不能将事情的经过说出去,包括自己的亲人。如果影响公司,乃至全县的安定团结引发混乱,慰问金全部收回,将被追究,严重的要负刑事责任。大家唯唯诺诺,万幸的是捡了一条命,只是心里依然波涛汹涌,仍然难以平静。饭可以不吃,酒也可以不喝,但手印却要按,保证书也得写,否则,五万元得不着不说,家也不能回?

因邬天祥和邬二毛是外省人,当时结伴来打工,简洋看他们是山里人,人也实在,就留了下来,但事发后,按图索骥,查无此人,估计是假证,无法联系,暂搁一边。武总单独接见了简洋的父亲和黄又国的家属,说了很多安慰的话,两名职工不幸遇难完全参照工伤事故给予赔偿,孩子政府抚养到十六岁,进县里最好的幼儿园或学校读书。但还是有一条规定,人死的事应该咽回肚里不得声张,否则,一切赔偿、优待全部停止,还要追究责任。

武总虽说不是政府领导,但敢表那个态,说那个话,也表明他有那个能力实现诺言。

死者的家属含泪签了字,一场人命关天的案件就这样平息了,了结了。钱不是万能的,但钱却能删繁很多程序,封住人的口,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晓东隐隐觉得这个结果似乎不甚满意,但又说不出个道道。

所以,他只把大概的经过写成了一个通讯,题目叫《死亡游戏,绝壁写字四民工命丧黄泉》。文中的人物全用化名,事件的全过程肯定是真实的,在《政协报》和《生活快报》上发了出来。文中没有点谁的大名,但却追问:盲目上马要在绝壁上写字是谁决策的?“蜘蛛人”的安全保障是哪一个环节存在问题?四个人沉江后上报相关部门了吗?人死后为什么要封住家属的口?这几个追问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字字见血。报纸发到庾县时,很多人争睹为快,有人对号入座,很快就明白文章写的就是庾县发生的大事。一时,洛阳纸贵,报纸很快被销售一空。相关人员看出了端倪后,向领导汇报,领导大为光火,严令禁止发行那两份报纸,当时就有人到邮局过问,但邮局的人说报纸已经发出去了。结果,市面上当天的所有《生活快报》被人高价收回,要求不得传看。

晓东在庾县已有些日子了,有些部门他出出进进,嫌疑最大。他被人监视了,有人认定那篇措辞严厉笔锋所指的文章就是他干的。

《政协报》在庾县不多,主要是政协委员和一些机关单位订阅,而《生活快报》就比较多一些,街头报刊亭有售,也有人抱着叫卖,尽管被回收了一些,但仍然有一些在民间流传,成为人们街谈巷议的谈资。晓东用的当然是笔名,但是,仍然有一些人认出了他,见他就点头微笑,有的还伸出大拇指夸奖他。有一天早上,他去吃早点,在给钱时,那个卖早点的女店主怎么也不要钱。说记者同志,一碗豆浆值几个钱?你那篇文章我们都看过,当时就掉了眼泪,那个惨啊,发什么疯病,做断子绝孙的事,要去写什么鬼的大字,活生生的几条人命,说没就没了。

一群的士司机聚在一起就说这件事,非常赞成作者仗义执言,敢说真话。一些市民就围着听他们议论,咒骂飞龙公司漠视生命,只知道赚钱,也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

晓东又去飞龙公司的建筑工地,大门已有两个手持大棒的青年守住了,他们也许不知道他是谁,但盘问是少不了的。他明白,他们防的就是他这种人,叫防贼防盗防记者。他不敢拿出记者证,只谎称是找他哥,他在里边做小工。那两个把门的说,上边交代了,我们要防记者,看你戴着一副眼镜,文绉绉的,怕是记者?晓东说,我是记者倒好了,可惜眼睛打游戏打坏了。那两人审视了他一会说,进去吧,问了事快点出来。他答应一声就进去了。工地一片繁忙,一座大楼已经修到四层,正在浇灌屋顶,搅拌机轰隆隆地欢唱着,挑砖、送水泥的人穿梭不停,这个公司似乎一点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找了好几个人,问当初那几个在绝壁上写字的民工还在吗?那几个人眼睛躲躲闪闪都说不知道。问到一个妇女时,那个妇女望了望四周,小声说,你别找了,他们都走了好几天了,被老板介绍到四川做工去了。

事实上,他现在每一个行动都有人盯着,只是他没有发现罢了。即便是在宾馆附近也有人在门前瞄着,只要他一出门就有尾巴跟着。所以,他去工地的一切活动,尽在人家的掌控之中。那两个守门的工人因把他放进工地,很快被撤换去挑砖头,他询问过的那几个人虽然没有透露什么,但也被叫去盘问,并受到警告,那个和他说了几句话的妇女已被辞退。

他的调查让人忍无可忍,被人毒打是肯定的了。那天他调查没有遇到当事人,无功而返,情绪坏透了。回到宾馆躺了一会儿,一点睡意也没有,大脑里乱麻麻的,他想出去走走,宾馆旁边有一条小河,河两边有不少小树,杨柳依依,河水潺潺,河底卵石可数,是散步最好的去处。他刚走到河边,感觉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突然扑上两个拿着木棍的人对着他当头就是一棒,他魂飞魄散头一偏,肩膀上挨了一棍。他忍着疼痛就跑,因肩部受伤速度自然不快,头上又被一棍,他随即便昏了过去,身上又被踢了几脚。

他醒过来后,医院里,医生说,你终于醒了,是几个过路的行人将你送来的。医生还说,他们说你当时躺在河里,河水虽然不深,但大半身泡在水里,好在头没有掉在水中,否则就危险了。其实,晓东不知道,救他的人中,就有一个是他曾经采访过的民工。也是他命不该绝,吉人自有天相,遇到了好心人。

长篇连载

第8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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