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泉州，

一个历史悠久但存在感很低的城市。

以「州」为名的地方，都是有故事的同学。

幽云十六州，宋朝永远的痛。

匹马戍梁州，陆游少年豪情一场旧梦。

搔白首，过扬州，辛弃疾倦了官场只想江上游。

然而泉州，拥有宋元时期世界最大的港口刺桐港，还有东南沿海最古老的清真寺清净寺，文有理学大儒李光地、武有靖海侯施琅，却是如此地籍籍无名，令人叹息。

我第一次听说泉州，是小时候看纪录片，讲到郑和下西洋虽然从南京出发，但常常自泉州出海。南京六朝古都名声在外，而泉州是哪里，为什么我以前没说听过？

为什么呢？不应该呀！

//02天后宫

中华文明由三种文明融合而成：农耕文明、草原文明、海洋文明。若说中原是农耕文明、关外是草原文明，那么泉州便是海洋文明的代表。

中国历史上宋朝首次将“开洋裕国”提为国策，认为“市舶之利最丰”，鼓励海洋贸易。航海通商的盛景在苏轼《论高丽进贡状》中有所记叙：“惟福建一带，多以海商为业”，这为福建海洋文化的兴起提供了基础。

海洋文化的繁荣体现在本地的海神信仰上。年，宋高宗将福建的民间信仰妈祖册封为国家神祉；年，元世祖将妈祖册封为“泉州神女”；年，元成宗册封妈祖为“泉州海神”。

闽南地区供奉妈祖最古老最华丽的庙宇就在泉州——天后宫。

//泉州天后宫，远处的檐顶是五彩瓷型的双龙戏珠

近处的檐角有串角草花

天后，即妈祖。

妈祖，原名林默，福建莆田湄洲岛人，生于北宋建隆元年（年），卒于雍熙四年（年）。相传那年重阳节，妈祖父兄驾船外出，风浪正大，船在波涛中颠簸，妈祖感到父兄将遭遇不测，亲临相救，最后父亲被救起，妈祖和兄长身亡。

据清道光《晋江县志》载，福建乡民认为妈祖“生有祥光异香，资慧颖悟，能知休咎，长能乘席渡海，常乘云游于岛屿，人呼曰‘神女’，又曰‘龙女’，以其变化尤著于江海中也。”南宋黄岩孙编纂的《仙游县志》认为，妈祖生前是“巫”。《说文》解释，巫者，“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

无论是神女还是巫女，妈祖代表了古时民间对风调雨顺、出海平安的祈盼，既是对生产生活有保障的期许，也是对妇人美好品德护佑家庭的肯定。（当然，这不符合当代两性平权观点。）

因为有着对富足生活的共同期盼，所以妈祖信仰成为了维系闽南濒海民众间的重要精神寄托，也成为了后续闽南人下南洋开拓新商机、闽南裔华人华侨间的文化纽带。

闽台和东南亚不乏妈祖庙，泉州天后宫可以说是最有名的一处。天后宫始建于南宋庆元二年（年），以年宋徽宗御赐“顺济”匾额为庙名，意为“济以顺风”。正殿是标准的宋式歇山顶，九脊重檐四面落水，伴有典型闽南风格的装饰：檐顶是端正精美的燕尾脊和龙形脊吻，檐角饰有串角草花，漆成五颜六色的样子，有种复古的喜庆感。

//泉州天后宫大殿

图片来自WikimediaCommons

因为是来自民间的传统信仰，所以妈祖文化与民俗结合得格外紧密。

每年正月时节，泉州人都会在天后宫举行“乞龟”活动。闽南人认为龟是灵物，能带来好运，他们用上万吨大米堆成一只巨大的米龟，铺上红布，贴上金边。泉州人和澎湖人蜂拥而至，排队摸这只巨龟，以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平安健康、幸福美满、事业有成。

我的童年受传统文化影响不深，顶多是听一听每年春晚的戏曲节目。那年在天后宫，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闽南民俗，作为一个都市人，直面这充满着喜庆和乡土气息的风俗，着实吓了一跳。

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拍到天后宫的正殿，那一天人山人海，鼓乐喧天，实在太挤了！

惊讶之余，我也难免会用猎奇的眼光打量他们。不过，我能理解，来乞龟的人不一定就不够urban，说不准只是难忘小时候的乐趣罢了。

//左：天后宫乞龟，当年的米龟用了5.38万斤米

//右：泉州公交上的宣传语

左右对比，太幽默了

//天后宫八仙过海壁画

屋顶正中是八卦图案

//03清净寺

泉州又名刺桐城，得名于刺桐港——一座曾经傲视全球的繁忙大港。

唐朝时，泉州的海上交通条件已经十分优越。得益于唐朝开放包容的对外政策，来往泉州贸易、公干、定居的外国人很多。

唐文宗一道诏书要求东南沿海的节度使、观察使对“岭南、福建及扬州蕃客”减轻苛税、“接以恩仁”，直接证明了这些番邦来客的课税对当地财政的重要作用，也间接证明了以泉州为主要落脚点的福建蕃客数量之众。

当时，中东是东西方贸易的中转站，沿着海上丝绸之路来往泉州做贸易的外国人多是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即元时所称的色目人）。许多人就此定居下来，比如明人何乔远在《闽书》中记载，伊斯兰教徒“三贤”、“四贤”来泉州传教，再未归故国，身故后葬于泉州东郊的灵山。

正是这群蕃客在泉州建起了沿海地区第一座清真寺——清净寺。

清净寺，阿拉伯语为艾苏哈卜大清真寺（直译为圣友寺），建于北宋大中祥符二年（年），整体为石构建筑，因为是阿拉伯侨民亲自建造的，所以格外得古阿拉伯风格的真谛，据说它的建筑母本是叙利亚大马士革的伊斯兰教礼拜堂。

P.S.泉州清净寺与扬州仙鹤寺、广州怀圣寺、杭州凤凰寺合称为中国伊斯兰教四大古寺，是古时东南沿海对外交流的凭证。

//清净寺奉天坛礼拜殿遗留的花岗岩制大殿四壁与门楼

屋顶已经湮灭在历史中

//奉天坛门口的阿拉伯文石碑上刻着《古兰经》

向内望去，空空荡荡只剩一些立柱

//清净寺门楼内阿拉伯文雕刻

清净寺的主建筑奉天坛原本是一座完美继承了古代阿拉伯风格的宽敞礼拜大殿，然而不幸的是，明万历年间，年泉州以东海域发生8级地震；这场地震让古泉州城及东南沿海诸多地方屋毁路塌，也让清净寺大殿的巨大穹顶彻底坍塌。

后来，穆斯林们将原本为伊玛目（阿訇）当作起居室修建的明善堂改为礼拜殿。但是这座闽南民居风格的三间小屋无法完全满足人们的信仰需求，有故事说，一些穆斯林宁愿在失了屋顶、徒留四壁的大殿里栉风沐雨，背诵残垣上刻着的古兰经。

在清净寺建成的一千年之后，年，泉州人仿照奉天坛的形制，在清净寺旧址东侧建造了一座新的礼拜殿，白色外墙，圆顶居中，四塔尖尖，与失了穹顶的奉天坛遥相对望。

很难想象，这座纯洁无暇的新礼拜堂能建成，竟然有阿曼的功劳。今年初逝世的阿曼苏丹卡布斯个人出资了五十万美元，为纪念一名在泉州的阿曼商人：年前，阿曼人艾布·欧贝德·阿卜杜拉·本·嘎斯姆万里迢迢来通商，旅居泉州数十年，受到上层的肯定，被敕封为“归德将军”，他的名字也成为了新礼拜堂的名字。

时任阿曼驻华大使阿卜杜拉·萨阿迪说，“在阿拉伯人心中，泉州最有名”，“阿曼人都知道泉州，知道清净寺。”另一个有相同影响力的地方，是广州。

//清净寺旧址边新建的礼拜殿

//清净寺明善堂内景

明时泉州穆斯林在寺内西北角建造的一间小礼拜殿

时任泉州太守万灵湖题匾曰“明善堂”

//明善堂门扉上的清真言

是所有穆斯林都必须诵读的一段文字

//04开元寺

泉州最古老的庙宇，既不是多岁的天后宫，也不是多岁的清净寺，而是开元寺。

开元寺建于唐初垂拱二年（年，李旦的年号，那时武则天已经当政了），是一所佛教密宗寺院，早年有白莲瑞应道场、莲花寺、兴教寺、龙兴寺等名字。唐开元二十六年（年），唐玄宗昭告天下诸地兴建佛寺，以年号“开元”为名，遂改称开元寺。（至今全国各地仍有许多以开元为名且颇有影响力的寺庙。）

一千三百余年来，开元寺几经兴废。元代是其鼎盛时期，有僧侣一千多人，被赐名大开元万寿禅寺，与洛阳白马寺、杭州灵隐寺和北京广济寺并称中国古代四大寺院。

东西二塔是开元寺的国宝。这对楼阁式佛塔规格几乎完全相同，五层八角，石制仿木结构，是我国现存最高、最大、石建艺术最优秀的一对佛塔。东塔名为镇国塔，意为镇服邦国邪乱以得太平；西塔名为仁寿塔，取意对人仁爱以求长寿。

有趣的是，同为佛教寺庙，日本的古寺总是远离市中心，比如距离奈良市中心1小时车程之远的唐招提寺和药师寺；然而开元寺却是在泉州最繁华的城区，寺外就是步行街，小吃遍地。佛门内檀香幽幽，几十米外的小吃摊油香四溢，刚想说这对比好幽默，又觉得这才是真的慈悲与包容。

//开元寺

//开元寺西塔（仁寿塔）

年我国曾发行“中国古塔”主题邮票，开元寺东塔（镇国塔）与西安慈恩寺大雁塔、杭州开化寺六和塔、开封祐国寺塔一同入选

//西塔屋檐上的罗汉像

年的万历地震，清净寺的顶震塌了

而开元寺双塔毫发无伤

对泉州人而言，开元寺或许还是礼佛求法的所在，对外地人来说，这座千年古刹更多地是个朝圣的地方——弘一法师李叔同。

李叔同为何出家、周佛海为何投敌、王国维为何自杀并列民国名人三大谜案。排名第一的李叔同流量有多大，从天津（出生地）、杭州（出家地）、泉州（圆寂地）都建有弘一法师纪念馆就可见一斑。

作为曾经钟鼎之家高头白马万两金的贵公子，李叔同留学日本，融贯中西才华横溢，擅长诗词作曲、音乐演艺、书法绘画、金石錾刻；是杰出的的教育家，在多所高校任过教；是普及西方乐理的第一人，第一个用五线谱作曲；是中国油画的奠基人，培养了丰子恺、潘天寿；是中国话剧的创始人之一，排演了中国第一部话剧《茶花女》并反串出演女主玛格丽特。人们也许不记得他的故事，但一定会记得那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他却人生得意归平淡。39岁出家为僧，从此半生修禅，又成佛教律宗一代宗师。当年蔡元培说：“要以美育代宗教。”他反其道，从美育回归宗教。

或许学生丰子恺的话可以解释一二：“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走上去的。”

人生最后的14年时光，弘一法师留给了闽南，留给了开元寺。年，农历八月底，弘一法师已经感到自己身体不妙。九月一日下午，他书写了最后的绝笔「悲欣交集」，墨迹干枯，一如老人枯瘦的手臂，并留下嘱托：

“如在助念时，见我流泪，

并非留恋世间、挂念亲人，

而是悲喜交集所感。”

三日后，弘一法师圆寂。

//弘一法师绝笔，图片来自网络

（嗯，这幅书法我忘记拍了...）

//弘一法师创作的厦门第一届运动大会歌

由其学生、著名漫画家丰子恺誊抄

//05

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中心，泉州是信仰的高地，东西方各派宗教汇聚一城，信众各自朝拜，相安无事。

除了最有名的这三大庙宇和对应的三种宗教之外，泉州城郊的清源山是道教圣地，历史上还出现过天主教、印度教、摩尼教、犹太教等等。有些略小众的宗教已经消匿在时间里，有些则融入了更大的宗教流派中。比如开元寺大雄宝殿月台须弥座的束腰处就有半人半兽的石刻，颇具印度教风格。

这种神奇的和平共存景象，在小时候我看的纪录片里都提到过，也是支持我一定要来泉州看一看的动力。

然而，在泉州时，我对这个城市印象很不好。

第一是因为刚到泉州就被骗了，从高铁站进城时被出租车司机宰了50块钱。眼看着行驶轨迹偏离了地图app，绕了好大一个圈，我两次询问是否绕路了，司机都以“修路”搪塞。

第二是因为我带着童年看纪录片“宇宙第一大港”、“遍地外国人”的滤镜而来，却发现这里又小又破，房子老旧，交通寥寥，城市发展水平仿佛停在了90年代，再没向前过，滤镜碎了一地。

第三是因为在街边小店吃饭遇到了坑，点单时看到一个菜叫什么什么妈妈菜，感觉既特别又温馨，问究竟是什么菜，服务员说好吃的菜，结果是一盘齁咸的炒咸菜......

然而几年以后整理照片时才发现，我错过了这座古城的许多美好。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泉州如此默默无名吧——

它的缺点差劲得让人一眼得见，

而它的优点却需要慢慢去体会。

像大海，

静水流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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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过客家土楼，云深不知处，

聊过闽菜王炸，好吃到想哭。

下一站，福州。

聊聊属于曾巩、林则徐、郁达夫的有福之州。

Tobecontinued.

Reference:

[1](明)黄仲昭.卷三风俗.八闽通志.福建人民出版社..

[2]闽学研究.年第2期.

[3]苏文清.论福建精神的海洋文明特质(一).福建质量技术监督..

[4]杨峙,张士三.福建特有的海洋文化及其意义.建设弘扬海洋文化研讨会..

[5]李天锡.泉州海外侨胞、台港澳同胞与妈祖信仰.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6]5万多斤“米龟”亮相泉州天后宫泉澎两地民众同祈福.闽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