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见如来》

#六祖#

多年以后,坐在潮湿的树林里忍着疼痛从陷阱里往外薅小动物时,我准会想起师父深夜送我过江时的场景。

我今年三岁,我爹死了,我娘哭的很伤心,边哭边嚷不知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我没哭,我不知道为啥哭,可能我还小,不知人间疾苦,也可能我太傻,不明白哭对死亡能产生什么作用。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的心跟常人不一样,我的心像是空的,看不见很多事物,也看不见很多人事纠葛。

多年以后师父告诉我,不是看不见是看破了,破的粉粉碎,一个渣也没在心里留下,还说这很好。

可娘觉得不好,丧礼上的众人也觉得不好,爹死了都不知道哭,这孩子是不是傻。

娘让我哭,我很努力的尝试了很久,无果,还是娘有办法,一个大耳刮子下来,我疼的哇哇大哭,捂着脸跳着脚哭。

娘说,别跳,跪!

于是我往灵前一跪,在场的人都很满意。

爹死后我和娘在岭南卖柴为生,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我一点点长大,每日就是砍柴卖柴,也没有朋友,同龄人都嫌我穷,笑我傻。

有个算命的曾对我说,你是大傻子,上辈子也是大傻子,往前推几辈子都是大傻子,说完哈哈大笑。

我信以为真,原来我几辈子都傻,怪不得我平日里都被说是糊涂蛋,原来还是几世浓缩的。

后来我遇见了师父,师父是这么说的,说我糊涂了百余年,这一世才开了心眼。

像我家这种条件,吃饭尚属勉强,自然无钱读书,所以我打小就不识字,长大后终于成为一个文盲,也不晓得生活之上可有更高的意义。

对此,娘说,我先告诉你生活的意义,你能砍柴,会卖柴,换了钱就能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砍柴。

于是我继续砍柴卖柴,一日卖过柴后,突然听见有人念经,感觉不是在念经,而是把我心里的话念出来了。

我忙问他念的是啥?

回是《金刚经》。

我又问打哪儿学的这经?

回说黄梅县东禅寺有禅宗五祖弘忍大师说法,听他说的。

我的心里一下子明亮了,众人皆视我为痴傻,唯有佛知我心意。当下就想去黄梅县找弘忍大师听他说法,可是老娘怎么办,我总不能弃之不顾,何况卖柴的钱还在我这儿呢,这要走了属于携款潜逃,必被老娘四海追杀。

正愁间,有个好心人问了原由,知晓了我这岭南粗夫竟然也心向佛法,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竟然愿意出十两银子让我安置老娘。

我始终不知道他为何帮我这个陌生人,也许他是为结善缘,也许是他被我向佛之心感动,也许他就是度我向佛的菩萨本人。

安顿好娘,我就要去出家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临别,娘给我送行,一向追打我时健步如飞的老娘这次走的很慢,我也走的很慢。

娘也无甚叮嘱,只是说了一句,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傻子。

娘没有哭,我也没有哭。多年以后我寄居猎人队中,回想往事,也许我娘也是菩萨。

走了一个月,到了黄梅县,见到了师父,就是五祖弘忍大师。

师父问,哪儿的人?来干啥?

我说,弟子是岭南人,远道而来拜师,想成佛。

师父说,你是岭南的蛮夷怎么能成佛呢?

我不乐意了,怎么能歧视我们南方人呢。

我回道,人虽然分南北,佛性不分南北呀,蛮夷跟大和尚您看起来是不一样,可从佛性上看又有何差别呢?

师父听了眼睛都亮了,现场人多不便深谈,便安排我先去后院跟着干活儿。

我对师父说,打小我看事儿就跟别人不一样,时常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与众不同的见解,后来才知道这是佛性。

师父说,别说了,去干活吧!

我问,不知师父让我干啥活儿?

师父回,杂活儿。

我去后院报到,当天就开始干活儿,砍柴舂米,跟在岭南老家干的一样。就这么干了八个月,师父见我那天的眼神我一直记得,干吧,师父一定会来找我的。

一日,师父突然找我。对我说,我知道你很有悟性,但我怕有人会害你,没法再跟你深聊,知道吗?

我回,知道了,弟子猜到师父有难言之隐,也不曾贸然去前堂打扰师父,那么接下来如何?

师父说,继续干活儿。

一日,师父召集门人让各作一偈,体认本心阐明佛学,谁作的好就把衣钵传他,由他继任为六祖。

众人散后议论纷纷,都说如今上座神秀已位居教授师,师父衣钵一定是会传给神秀大师兄的,咱们写了也是白写,就算不自量力敢跟神秀师兄去争,怕也争不过,他日里神秀师兄继位了咱还要仰仗人家呢,算了算了不写了不写了。

神秀师兄很为难,虽然众人畏于他的地位和实力不敢相争,但他却很犯愁。要是他不写吧,师父就不知道他的见解之妙修为之高,可要是写了又显得是为了争这名位而作,名位皆是虚妄之相啊,越争越说明执迷不悟,反衬的修为不高。

这可如何是好?神秀师兄作了偈,前后四天,往来师父堂前十三趟,终是心里没底,汗流浃背,始终也不敢把此偈呈送师父。

寻思良久,神秀师兄终于想到一个好法子,偷偷写。半夜里趁别人不注意写在墙壁上,师父看见了若说好就主动出来认领,若说不好,枉自己跟随师父学习多年,位居教授师受众人礼拜,如此不才还有脸待下去吗?

神秀师兄在墙上题偈后回到房中,仍是坐卧不安,心神不宁,不知所作偈语究竟是否符合师父要求。

神秀师兄所作偈语内容为: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师父白天看了说很好,让弟子们都去背诵,说是有助修为。可到了晚上,师父单独召见神秀师兄。

师父问道,偈是你作的吧?

神秀师兄忙说,是弟子作的,弟子不敢妄求祖位,只盼师父慈悲指点弟子,看弟子可有一点智慧?

师父说,不见本性,未入门内,再给你几天,再作一偈,我看后要是觉得你已入门内了,就把衣钵传你。

几天过去了,神秀师兄总是心神恍惚,坐立不安,始终也作不成偈。

又过了几天,有个童子唱诵神秀之偈打我边儿上过,我正忙着舂米呢,听见此偈,知其未见本性,便问童子是何人所作?

童子说,你这蛮夷还不知道呢吧,大师让门人作偈,悟者得传衣钵,这偈语是神秀师兄所作,就题在南廊壁上,大师让大家诵背,说按此修行有大好处。

于是我央求童子带我去,到了偈前,我又央求童子再给念一遍,我不识字。正好旁边有个江州别驾名唤作张日用的,他撞见此情此景,便高声为我读了一遍。

我对张别驾说,别驾大人,我也想题一偈,可我不识字不会写,能不能请您帮我写一下?

张别驾听了惊道,蛮子!你也会作偈语?这事儿可太稀奇了!

我说,要得大觉悟,不欺小学生,下等人说不定有上等智慧,上等人也有糊涂时,我虽初学晚辈,可你随意轻视他人,不是给自己平添罪过吗?

张别驾说,行,我给你写,可你日后要是得悟了,要先来度我,可不要忘了啊!

偈为: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轰动了,所有人都震惊了,都说这个人是肉身菩萨啊,真不该以貌取人。师父见了赶紧擦掉,对众人说,也没见性,不好,都散了吧。大家信以为真便都散了。

次日,师父来找我,我正舂米呢。

师父问,米好了吗?

我知道师父问的不是米而是我,是问我得悟了吗?便回道,米早就好了,就差一道筛的工序了。

师父也懂了,准备帮我完成最后一道工序。以法杖击打石臼三声而去。我明白,师父是让我三更时分入见。

见了师父,聊了很多,师父为我讲了《金刚经》,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一下子悟了!原来一切万法不离自性。

自性本来就是清净圆满的,不生不灭,不动不移,万法万物无不是生于自性,又何时曾离开过自性?觉悟之道不在外物,而在内心!所有的东西都是源于本心又作用于本心!

一个人要觉悟,必要放下万物回归本心,不被万物羁绊蒙蔽,然后见自性,得本心。既得本心,则顺此心而为,万物不能遮蔽,万事无须挂碍。

因为意出本心,不怀疑就不动摇,不困惑就不畏惧,不违心就不后悔,一切看透便不纠结,无所谓得无所谓失,除了本心外诸相皆是虚妄,既知是虚是空是无,便不再执不再痴不再恋不再存任何有的心。

所有烦恼都是有造成的,若虚若空若无,便无有的位置,断有之心,便断有之心牵连的诸般烦恼痛苦。

我从小就自见本心本性,却不知这有何用?人皆道我痴傻,却不知我自具佛性。

凡人被红尘诸物纠缠,欲得悟需要放下万物,可这万物缠的牢扯的紧,岂是容易放下的?仅在心里放下万物这一项,就是高僧大德一生的修为了,我却打小就放下了,一早便看透了事物虚无的本质。

再说学法求觉悟之道,自己不悟自然要向悟者学,觉悟者当面启发都不一定有效,更何况把悟者的话传之再传几百遍之后的经文,个个口称如是我闻,又如何呢?

世人皆陷入经文字意,却不领会经文精神。佛是先觉悟后总结的,你学他总结的方法固然没错,可他是要你学他之觉悟,而不是要你学他之总结啊!

我打小不识字,所以也读不了经,不知道佛总结的觉悟方法,因为对万物的无知,反而不受万物束缚。

我打小认识万物,是在娘一遍背着我一遍砍柴的过程中认识的,我眼中有个物,便在心里给他起个名字,娘也没有文化所以也起了别的名字,山中猎户又起了别的名字,后长大了又听了读过书的富贵人起的名字。

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了,万物的本性是虚无,人所见之万物,不过是自见自名之万物,万物在人之前是无名的,所有名相都是人为后天赋予的,名相只能指向人为赋予的那个意义,而指认不了万物本质。

我正在顿悟的喜悦中沉浸,师父突然打断我说道,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本心,见自性,就成佛了。我传衣钵给你,你将为本门第六代祖,你要好好护持心中善念,广度众生,弘扬佛法,把法传下去别断了。师父有一偈,你听了。

偈曰: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

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师父说,这袈裟是本门传法信物,本是达摩祖师留下,代代传承,然而佛法真谛是心传心,各自觉悟,这袈裟不过是上一代祖自心觉悟了,又会意了下一代祖的本心觉悟,传之不过是个形式。如今这袈裟反成争端之物,到你这一代就不要再传了,免有性命之忧。快走吧!连夜渡江,我怕有人会害你。

我一下子有些懵了,问道,弟子该去哪儿?

师父说,遇到地名里有“怀”字的地方就住下来,遇到地名里有“会”字的地方就藏起来。

我领了衣钵,对师父说,弟子还有个问题。

师父说,你问吧!

我说,渡口怎么走?不认识道啊!

师父说,不怕,为师亲自送你走。

师父把我送到九江驿,上船后师父亲自摇橹。

我忙说,师父您坐,该是弟子来摇橹!

师父若有所思的说,合该是由我来渡你。

我知师父语中所渡不是此江而是苦海迷津。我对师父说,迷时当由师父度,悟了就要自己度,今我已开悟,应该自度。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夜师父的样子,师父欣慰的笑着说,甚好!甚好!佛法日后就要靠你弘传了,三年之后为师就要圆寂了,你且珍重,一路南行,说法不宜急,不然佛法难起。

辞别了师父,我一路向南,紧走慢走,走了两个月,到了大庾岭还是被追兵给追上了。数百人追赶而来,欲夺走衣钵。

想必师父秘传我衣钵之事已经在本门引起轩然大波,师父舍众多追随学法多年的弟子不传,偏要传给我,一个蛮夷,还是个文盲,一个在后厨砍柴舂米打杂的初级弟子,连剃度都还没来及呢!

我很理解同门师兄们的不平不忿,他们是不敢把师父怎么样的,可对我就不会客气了,我得再跑快些。

仗着打小在山中砍柴,我爬起山路来如履平地,很快将大部分人甩掉了,可有个大汉,粗壮有力,跑的比我还快,很快就要逮到我了。

我急了,把袈裟往石头上一扔,冲那人喊道,这袈裟是传法的信物,岂可使蛮力强夺?说完我一溜烟钻进草丛里躲起来了。

那大汉去捡袈裟,不知怎么回事,提不动,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于是高喊,行者,行者,我不是来夺衣钵的,我是来求法的。

后来我知道这人叫惠明,出家前做过四品将军,是有武功在身的,难怪比我这山里长大的蛮夷跑的都快!

我看他也不想伤我,于是就出来见他。他让我为他说法,我说你啥也别想,把诸般观念都放下,善念恶念都摒弃,就在这时,那最后剩下的就是本心,你看清哪个是你的本来面目了吗?

惠明言下大悟,要拜我为师。我说师兄这不好吧,我们都是五祖弘忍大师的弟子,好自为之,共同护持佛法吧。

别过惠明后我就过上了东躲西藏的日子,最终辗转躲在四会的一群猎人队伍里,每天吃饭打猎睡觉,就这么过了十五年。

我常对猎人说法,也常不忍落网动物受苦而放生,猎人兄弟们热爱小动物,爱到每顿都有小动物,我于心不忍,只吃锅中菜不吃肉。

日子平淡无奇,就像小时候一样,砍柴卖柴吃饭睡觉。就像在寺里一样,砍柴舂米吃饭睡觉。

我有时候想起娘,有时候想起师父,还有一次想到了神秀师兄,听说他受朝廷礼遇已经贵为国师了。

更多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脑袋放空,只有我自己,最后连我自己也没有了。等我从那无明无我之境回来,再睁眼看这世界,感觉什么都不会妨害我,因为我跟这世界不在一个维度了。

那天我照旧在树林里替猎人们收网,见二三小畜陷于其中,旁有其母哀鸣不止不肯离去,近处仍有未发之陷阱。

我顾不得了直接用脚踩了陷阱,好疼啊,然后我坐在潮湿的树林里忍着疼痛从陷阱里往外薅那几只小畜,直到把它们都救了出来。

这时我想起了师父深夜送我过江时的场景。小畜身陷,母畜哀鸣,我隐于林,佛法不弘,师父的嘱托如那母畜哀鸣一般入我心耳。我决定离开了。

我走出森林,来到了广州法性寺。有位叫印宗法师的大和尚正在讲《涅槃经》,这时一阵风吹过,风吹幡动。

有二僧为此争论起来,幡是无情之物,岂可自动,甚是奇怪。一僧说幡是无情之物,不会自动,但风会动,风吹幡动,所以才动。另一僧说,那风也是无情之物,它又如何自动,看起来还是幡在动。

我上前说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你们的心动了。

风与幡皆是物,静与动都是相,风幡动静都是名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可见之相皆非真相,佛说诸相皆非真相,真相不可思议。

因为人的认知是有局限性的,不可能认知宇宙的全部真相和本质,人只是亿万万众生中的一个,其视野很小只照看到世界的一角,而人与人又各有己见,所见各不相同,就更难触及真相。

不管人所见为何,皆是他为世界所作的一番命名、定义和解释,也就是相,为什么说所有相都不是真相,因为所有相都是人为定义的,会变化会消灭,不是自在的统一的永恒的本质。相由心生,你所见相不过是你心里生发的一个幻影,不是世界本来面目。

世界在本质上是什么?不知道。如何变化?不知道。我们触达不了它的实体,只能根据它给我们的感受生发出一些相,用来解释和安慰自己,这些从来都是人的一厢情愿,而非世界本意。

所有相都是人内心认知生发,也就是相由心生,风幡动静,也是人所起之名,所定义之状态。

你看幡动了,不过是你内心生发出一个描述动的状态的相,这相跟世界本来面目无关,世界本质是人所不能定义的。

这相只跟你的心有关,所以世界动没动不知道,它不在乎我们,而我们看见幡动随即生出动之相,是我们心动了。

印宗法师马上把我请到上座,聊了半天越聊越投机,他很满意。然后笑着对我说,这位行者定然不是凡人,我很早就听说黄梅五祖衣法南渡,莫非就是行者你吗?

我说,不敢不敢。

印宗请我出示衣钵给众人看过,然后问道,五祖传法时,有何指示?

我说,没啥,只说要见性,没讲修禅定得解脱。

印宗问:为何不讲修禅定得解脱?

我说,修禅定,得解脱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

印宗说,啥是佛法的不二法门,你细讲讲。

我说,法师讲的《涅槃经》已经阐明了,佛性就是佛法的不二法门。佛性非常也非无常,非善也非不善,佛性不把事物一分为二,性本无二,无二之性就是佛性。

五蕴皆空,凡人惯于把主客观世界作一分为二的看待,要分出一个现象和一个本质出来,要分出你和我,分出善和恶,分出一切可分,把我与世界对立,然后再费劲的和世界统一。这世界与我本来就是一体,不需分或合,我性何时曾超出世界本性?世界诸相又有哪个不是出自我性?一切本一,一就是一切,又何来二?又如何二分?何必二分?故佛性不二,见自性不二即具佛性。

印宗合掌施礼说道,我讲的经如同瓦砾,您论经义犹如真金。

印宗要拜我为师,可我只是一个行者,尚未剃度,于是印宗为我剃度。

东山,菩提树下,众僧皆候等我说法,我持师父所传衣钵行至菩提树下坐定,众僧施礼赞拜,恭迎六祖惠能大师法驾!

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年12月18日汤阴小丘山人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gaosengyuanji.com/yjfh/1294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