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子过七里濑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本篇为熙宁六年()二月苏轼任杭州通判时巡查富阳、新城,过七里濑而作。富阳一带,山水清绝,历来歌咏不断,笔墨钟情。近日尤其有名的《富春山居图》勾画的便是此中胜景。读此词,很自然联想起吴均的《与朱元思书》。是的,这就是那封著名书信的词体版。上片即“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诸句,下片则是对“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的体会。出世入世,对人生而言,是硬币的两面。在任何一面一意孤行,人生都会失去回旋的余地,在精神世界里失去救赎空间。能给人心灵涵养者,除了好书,便是自然山水之胜,这也是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理想的一部分。在离开官府衙门和酒筵歌席之后,苏轼这次有了个出差的机会,他放棹桐庐,在脉脉清流中尽兴徘徊流连,从而勃发山林之兴。“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这一句,正反映出壮年苏轼在入世出世之间两难舍弃的纠葛心理。然而,本质作为诗人的他,此时此刻,终敌不过自由灵魂的诱惑,终归冥想入云,物我两忘。“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高旷的排比句正是飘逸的人格境界之映像。严子陵是历史上最有名的隐士之一,有人说他的特立独行是变相的沽名钓誉,所谓“时人未会严陵志,不钓鲈鱼只钓名”(韩偓《招隐》)是也。其实严光的选择不是行为艺术,而是对自己内心的坚守。精神生态系统完整,有利于种群发展。这是隐士的特别贡献。出世入世在精神层面是矛盾体,在现实中则不妨并行不悖,所以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云:“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位“入世”名臣对严光也是极致景仰之忱的。昭君怨金山送柳子玉瑾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新月与愁烟。满江天。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这首清疏峻洁的小词作于熙宁七年()二月,词题中柳子玉(瑾)是润州丹徒人,与东坡谊兼戚友。前一年苏轼赴常州、润州一带赈饥,曾与子玉一聚。这是一首典型的小令,夏承焘先生认为小令出于酒令。为酒宴助兴取乐,文人们往往喜欢各显才能,争奇斗艳,不断地为旧的酒令形式填写新的内容,并且交给歌舞乐妓当宴表演,因此须“短歌悦耳,无致人厌”,这就奠定了小令精练含蓄的形式特征。产生于唐宋之交的《花间集》是宋词的先导,基本上都是小令,内容以男欢女爱为主,有明显调情助兴的色彩。经过李后主、冯延巳、晏殊等词人的发展,小令的品位有明显提升,更加清新隽永。苏轼的这首小令,上下两片合起来也只有40个字,干净简练,如清水出芙蓉,脱胎于花间而洗尽铅华。浪漫主义诗人创造性强,不墨守成规的成分较多。中国文学史为人艳称的“二仙”—诗仙和坡仙—一个凭《忆秦娥》和《菩萨蛮》成为百代词曲之祖,另一个藉《念奴娇》和《水调歌头》开豪放词派,为千年所宗。相形之下很有意思的是,现实主义顶峰老杜留下了一千四百多首诗,却无一首词。其中缘故,似可深思。蝶恋花京口得乡书雨后春容清更丽。只有离人,幽恨终难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回首送春拚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本篇为苏轼任职杭州通判时期写于镇江,是其词集中唯一一首集中表达思乡之情的作品。思乡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情感,它是一种来自生物本能的巨大情感吸附力。童年的环境随着视觉、听觉、嗅觉被全方位地吸收进大脑和血液中,无论那里变或者没变,暌隔多年回去之后,我们都能在空气中捕捉到那一份熟悉的气息。这种感情,越是漂泊,越是常常被想起,最后虚化为一处精神的避难所。每个人的故乡情结都独一无二,难被分享。所以,当苏轼在春容如洗的镇江收到家乡来信,内心涌起的怀思之情当是异常澎湃的。可是,词却顾左右而言他,先从青山春雨说起,渐渐流露出“幽恨”,至下片才写出乡情之浓烈。煞拍侧锋着笔,自“乡书”写到“送春”,其实是衬托归乡无计的寂寥清冷。在末句的那个“破”字中,乡情已如涌泉迸开地表,喷薄冲天。如此烘云托月,深得诗歌蕴藉三昧。醉落魄离京口作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极幽旷,极安静,酒醒后人尚怔忡,已在路上。回望孤城,云气弥漫,雾霭沉沉,渐行渐远。“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即小晏“醉别西楼醒不记”之意,但小晏写风情,苏轼写乡愁。“巾偏扇坠”,醉后狼藉貌。二更夜航,船行水上,摇摇轻飏,更有飘荡之感,自然引出“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之结语,弥漫着苍烟一般的萧索与感伤。此词为苏轼三十六岁所作,当此际,一代高才焉知余生竟至远窜海南,殁于常州,“长作东南别”?菩萨蛮杭妓往苏迓新守杨元素,寄苏守王规父。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萧瑟。不用许飞琼。瑶台空月明。清香凝夜宴。借与韦郎看。莫便向姑苏。扁舟下五湖。这是一首带有朋友间调侃色彩的词,近乎雅谑,写得精巧、风趣,但说不上多么出色,所以也不必过多解释。之所以选在这里,主要是想说一说官妓这个话题。苏轼不少作品都有携妓往还的情况,即便在他处于政治低谷时期,这种乐趣也没有完全被剥夺。官妓不同于妓女的概念。她们当然姿色要好,除此之外,还必须接受琴棋书画等艺术类培训,入行的门槛颇高。她们专门为官员服务,原则上只在宴饮、游赏方面提供礼节性服务(估计暗通款曲在所难免),属于场面上的人。她们生活相当优裕,编入国家正式编制(乐籍),由国家财政供养。对于官妓而言,通过跟官员们的往还,能交朋友,有时会因为得到一首赠诗或词而在同侪里扬名立万。而官员们也乐于跟这些比自己老婆更漂亮、更懂风情、更有才艺的女子交往,还能通过她们的婉啭莺声把自己的大作传唱出去,可以说是双赢。因此,估计除了官员的老婆,恐怕没人会对她们有歧视和敌意。这是宋代的时尚之一,风雅事,完全没必要站在今人道德立场上指手画脚去批评。江神子孤山竹阁送述古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唱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画堂新构近孤山。曲栏干。为谁安?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宋制,出于政绩考核的需要,地方官每三年一轮转。这年春天,杭州市的政界辞旧迎新,行政长官由陈述古换成了杨元素,这两个人都是苏轼的好朋友。这首词是送别陈述古的,完全是女子口吻。上片描述一位羞怯、感伤、颇有难言之隐的歌女情态,下片悬想别后的相思相忆和惆怅无奈。显然,这是一首一时兴起,即席创作,而后交由官妓来弹唱的小词。在苏轼乃至古代诗人的送别词中,常有哭哭啼啼的成分,如果是理解为作者写来送朋友,就会觉得很别扭,两个大男人,怎么会搞得如此缠绵像个“好基友”呢?只要理解这是“歌词”,是作者与官妓、歌女的相互“代言”,那就可迎刃而解了。苏轼曾有小诗赠述古:“小桃破萼未胜春,罗绮丛中第一人。闻道使君归去后,舞衫歌扇总生尘。”后注:“陈有小妓,述古称之。”此小妓就是“掩霜纨。泪偷弹”也说不定。如是写来直接赠寄朋友,则口吻不同。试举一例:“携手江村,梅雪飘裙。情何限、处处销魂。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向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寻常行处,题诗千首,绣罗衫、与拂红尘。别来相忆,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这首《行香子·丹阳寄述古》亦是为陈述古所作,对比可知差异处。南乡子送述古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归路晚风轻。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本篇为送别陈襄离任而作。苏轼时任杭州通判,陈襄是杭州知府,是苏轼的上司兼同事,也是老友。首句“回首乱山横”,五字将苍茫阔大的背景直送而出,看似简单,然奇崛异常,为后文送别拓开空间。“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承上以“无我之境”反衬心绪的苍凉无着,笔妙而情深。下片写送行归来,至“一枕初寒梦不成”句仍隐忍不发,未有一字言及离愁别苦。但到煞拍三句,伤感忽如潮水般袭来,全词在“秋雨晴时泪不晴”的坌(bèn)涌泪花中达到高潮。东坡词工于发端,如“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晚景落琼杯,照眼云山翠做堆”、“大江东去”、“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等,本篇首二句亦然。这些发端语皆由景入情,具强大气场。其实岂止东坡,过去的名家大抵如此。或命名为“比兴”,说穿了也很简单,不过就是将眼前看到的直接说出,“我手写我口”,“辞达而已”。环境决定语境,古诗词中常有回望、回首、远眺之类的大视角,盖因过去没有现代大都市和高科技,但视野广阔,心灵的自由度更大,当然更易于产生那种孑然立于天地的苍茫感慨。古代是纯天然的年代。大自然的山川草木,落霞孤鹜,秋水长天,非此即彼,触处皆是,浸润着人的感官世界。晴夜推门,能看到“天淡银河垂地”;深秋早醒,听见“露寒人远鸡相应”;黄昏时分,眼里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晓来雨过,耳边是“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人类在本质上是依恋自然的,除了有人类学意义上的神秘遗传基因,更因为大自然的万千气象永远无法复制。空调制冷怎敌“清风拂山岗”,霓虹灯又怎么美得过晚霞呢?南乡子和杨元素凉簟碧纱厨。一枕清风昼睡余。卧听晚衙无个事,徐徐。读尽床头几卷书。搔首赋归欤。自觉功名懒更疏。若问使君才与气,何如?占得人间一味愚。本篇作于熙宁七年()杭州通判任上。前文注释已经提到,杨元素名绘,绵竹人,与苏轼同乡。史载其少年奇警,声动西州,后为名臣。本年七月杨绘任杭州知州。九月,苏轼由杭州通判调为密州知州。二人有过短短两个月的朝夕共事。共事时间不长,但杨元素足称苏轼最好的朋友之一。在苏轼三百余首词作里,写给杨元素的有近十首,数量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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